热
热,以切身之势,渗透肌肤,在皮层之下暗流涌动。它虚无缥缈,却牢牢锁着装睡的人,使其呼喊不得、郁闷难耐。它潜入五内,于静谧的夜掀起惊涛骇浪,惊走体内的水分,以汗的形态纷纷出逃。眼见得逞,它再敲碎打工人的梦境,那徘徊的幻想、若隐若现的憧憬,一觉安眠的奢侈,都在睁眼的一刻,凭空消失。
湿黏的床铺是热的,感觉与之贴近的皮肉就像是烤架上牛羊,夜色昏暗,却仿佛看见自己被烤得通红。午间的热,催得人昏昏欲睡;夜里的热,却扭开了体内的“战斗或逃走”机制,如警钟感应到火患,叮铃咚隆响个不停,不断自我催眠,数了几千只绵羊,亦是徒劳。
第四天,这样的热。它是层层递进的。热浪来袭的第一天,推开房门便感到迎面扑来的热,将吊扇立扇开至最大以后,勉强驱退一些热气。儿时恐惧房里隐藏着魑魅魍魉,觉得衣橱角落总潜伏着什么,需要母亲的抚慰,或床头挂着庙里求来的符,才能安睡。搬入租屋的第一晚,那潜匿多年的妖魔以热的姿态现形,虽不能为肉眼所见,却无处不在提醒我,它们,就在我身边。
熬过了第一个星期,周末火速买了把立扇,对着床头,让它扑脸地吹。那魑魅果然怕凉风,随即魂飞魄散,那立扇便也代替了神牌符咒,替我驱魔辟邪,还我一觉安眠。只是那邪魔竟成群结党,以措手不及之势闯入繁杂的大城市。高楼林立、铜墙铁壁将城市围城熔炉,排着废气的箱子悬在了每个楼层,市中心无疑是它们的天险。这四天,立扇大概也被附身,所吹出之风,竟湿热无比,只一刻,我便淹没在汗水之中。
生活匆匆,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只随意找个目测还过得去的落脚处,便赶紧安顿自己,以工作为重。对第一晚在租屋过夜的印象,便是在呆望天花板中度过,再有意识时,天已全亮,想来在清晨六时左右气温稍降,才得以入眠一两个时辰。后来几乎夜夜如此,白天在办公室享受着冷气却倦意难消,下班后想回家睡个觉,却是噩梦的开始。
困在逃不出的循环,如贫穷。一再提醒自己生活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容易,搭了七八层楼的心理建设,在连日失眠之下,崩塌得一败涂地。因为急迫,也因为手头上的钱不多,只能找间没有冷气,窗外对着后巷的老房。屋身显老,但稍作打扫,也不失温馨。只是身居其中,无日无夜的热,彻底把我打回原形,午夜湿透的狼狈,时刻提醒着我,付这样的钱,只能住这样的房。
大城市从来不缺房屋,人说十楼九空,都是给人炒卖用的。遍地高楼,租屋网站上的标价却远远超出我的身价,我仰视的窗台明镜,遮挡了阳光,在地上画出一圈圈的阴影,搬运工人汗流浃背,在灰圈中偷憩半晌。高楼之上一人一架冷气,而在原地仰望的我们,每一口,都吸入了别人不要的废气。
租房内,从中午等到深夜,以为午间的郁闷燥热,都是外头阳光太猛,入夜就好了。可热在夜间愈发萌动,烧心灼肺。汗水缓缓爬出体外,眼泪却泉涌般倾泻而出,热又如何,除了忍耐,根本无处可去。不知是疲惫扰乱情绪,还是突如其来的清醒,总想着感恩惜福要懂得同情别人,殊不知当下一刻最需要可怜的,是自己。
市中心的七月与年末,是极其燥热与多雨成灾的差别,而在二者之间的几个月,时而狂风暴雨,时而热浪来袭,时而老天像腹泻般倾雨一阵便天朗风清,时而雨如老人的故事,欲断不断,徒剩一空气的郁闷。搬入租屋后,雨成了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雨若来,租房里的热气便四散而去,换得半晌清凉。常说跑江湖、种稻米的人看老天的脸色吃饭,没想到躲在办公室的社畜如我,竟也加入这一行列,雨若来,我便能安寝一二夜,工作多几分精神,对人对事少几分怨怼。
日子在阴晴中切换,悬浮的人慢慢学习脚踏实地。求学之时便已离家,但毕竟拿着奖学金和家里给的零用钱,除了课业和孩子气的感情,也没什么需要烦心。如今真的落地,时刻需要计算入是否敷出,如初登陆的人鱼,每一步都格外难过,徘徊在杂饭档前犹豫要不要加蛋,被后头的人不耐烦地催着。
热浪侵袭了七天后,料想上帝也不过作息六日,便悄然退去了。雨爱来就来想走就走,却仍是来了几遭,空气透着凉意,夜里竟破天荒觉得冷,随手拉起了被单。能在被窝里安眠,渺小不已的愿望,竟是如此贴切的幸福。热浪还会再来的,趁着凉意仍盛,还是不想明日,只求今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