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过金宝
交通工具的选择，对于旅人而言必然经过现实性考量，和非理性衡量因素。对我而言，搭火车是通往金宝小镇最适合不过的通行方式。除了因为百年前金宝火车道的开埠连接了马来半岛，造福了后人。独自搭火车告别生活惯了的地方予我，是前往理想之途的象征。
拉曼大学是我一心向往的学府，搭火车到金宝升学是成年之后的我，一心想要兑现的约定。然而，拉曼大学的校地——金宝，却是容易被忽略的小镇。从小到大与家人开车南下吉隆坡，经过霹雳的时候几乎都在怡保稍作休息，逛一逛二奶巷，吃一碟芽菜鸡饭，养足精神后继续上路。我总是在混杂的聊天声路过路过金宝，因此特别渴望小镇的恬静。高速车道的车子从左右两侧飞速掠过，瞥见印有毕业帽图标，标注大学学简称的“UTAR”路牌，我知道这里就是金宝，也许我的梦想便是从这个拐弯的路牌开始萌芽。好几次想和家人要求到金宝休息，但是得知那里的旅游景点不多，没有说服家人停车的理由。车子以时速一百公里前进，开呀、开呀，金宝远远地被我抛在后脑勺，但是我却不曾忘记这个地方，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到这里念大学。
中五那年，我从学校举办的教育展认识拉曼大学，知道这里有我想念的中文系。然而，我却不像典型拉曼大学学生在中学毕业后报读该校基础班，紧接着进修学士班。十八岁的我原本计划中文文凭班毕业后，到外地念中文系。碍于疫情，二十岁的我只好留在原本的学校，把中文学士课程修完。大学生毕业初期处于茫然阶段，我在老师的引荐下辗转报读拉曼大学文学硕士。兜了一圈，我回到了梦想的发源地，亲爱的小火车，终于要把我载往金宝了。
第一次到金宝，并不是自己想象般独自搭火车向家人告别的情景。我在妈妈的陪伴下，第一次到金宝拉曼大学参加开题考试，使这个小镇蒙上了多一层意义。不似哥哥姐姐，我是一名不曾因为升学离开家乡的槟城人，各个阶段的学府都在槟城。除了旅行，我找不到离开槟城的理由。学士课程末期时，我觉得心里有个遗憾。那时的我迫切想要体验一个人离乡背井的感受，但是越接近毕业，越是发觉自己是个念家的人。因此，我的“离乡背井目的地”，从海外慢慢聚焦、缩小，折返回到马来西亚，最终锁定于离家数百公里的拉曼大学。
这趟金宝之行本来不愿意让母亲随行。当时的我认为自己长大了，可以独自到金宝参加开题考试。再说，如果外人知道硕士生需要妈妈陪她到金宝参加考试，那不会是个笑话吗？等待火车的时候，我和妈妈坐的长凳，中间隔着行李和背包，妈妈和二姨讲电话。二姨的大女儿在怡保创业，妈妈本来还想麻烦她接待我。但是，她的工作地点到金宝还有一段距离，我和妈妈说，我们自己来好了。抬眼望向讲电话的妈妈，她的聊天内容无非是一些“家常便话”。火车轰隆隆地进站，淹没了妈妈的对话声，只见她的嘴型说了“拜拜”，随即把手机收在挎包，嘱咐我排队上火车。
儿时经常与妈妈玩数手指的游戏，口诀是这样念的：“火车、火车嘟嘟嘟，请问你要去哪里？”游戏规则是两人轮流发问对方要到哪里，以对方回答的字数为标准，数一数最后一个字落在谁的手指，那人就要藏起那只手指头。一般发问的人都会稍作停顿，复述问题，对方亦会留心思考，从有限的地图掰出个地名。我和妈妈轮流当发问问题的人，每当她问我要去哪里的时候，我的思考结果往往只是金宝，妈妈便重复地说：“她要去金宝。”我当然忘记了最后谁先用完十根手指，只是我不曾预料，这么无聊的一个游戏，竟然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兑换成真实的火车票。想必身旁的妈妈累坏了，她闭眼休息，我隐约看见眼皮底下的眼球正在滚动。尚需两个小时候才能抵达金宝，我在心里反复念诵小游戏的口诀，说服自己睡觉，告诉自己睁开眼，火车就进站了。
下了火车，金宝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有位从基础班念到中文硕士的同学说，疫情之后的金宝朝气不如从前。我不曾感受他以前生活的金宝，只能把他的话当成参考指引。我和妈妈乘坐电召车到酒店，决定晚餐时间随意挑个小餐馆用餐。此行的终极目的毕竟是应付开题考试。对我而言，只需要了解酒店和学校之间的距离，以及搞清楚考试地点即可，旅游攻略根本没有意义。酒店内，妈妈无聊地看电视。我突然想，妈妈舟车劳顿陪我到金宝，要是没有给她安排一些行程，对她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我用谷歌地图搜索附近的旅游景点，为我们两天一夜的行程创造纪念价值。
传说中的金宝童话城“迪士尼小镇”就在酒店步行三分钟的对街，我提议妈妈到那里参观，再回来吃晚餐，她说好。步行到童话城的路程，妈妈显然无法适应小镇的宁静，显得处处不安：“哎哟，那么安静啊？车都没有几辆！”妈妈一边数车量，一边过马路。这是我们在槟城办不到的事。近年，槟城的车流量日愈增加，我的家乡峇六拜在我成长的二十三年以“倍速”的节奏，从渔村发展成工业区，让妈妈这一代人忘了自己的家乡曾经那么安静。抵达那里，我发现童话成的外观竟然只剩下色彩斑驳的墙面，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旅客。空旷的童话城，让我为这个小镇感到一丝哀伤。这里是旅游景点，怎么那么荒芜呢？我不知不觉联想起同学说的话，对失落的童话城问，金宝的朝气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我和妈妈找了一处墙面合照，她拿起手机，要为我拍个人照留作纪念。我选了自己喜欢的背景，妈妈抓机，问我拍得好不好看，不满意的话她要重拍。我说不了，留几张纪念就好。
吃了晚餐，我便回到酒店“备考”，抓紧时间练习汇报。隔天一早，我便搭电召车到学校参加开题考试。“妳去学校，我不是要一个人……”我从妈妈的语气读懂了她的忐忑，她担心我，更清楚自己不能进入校园，于是安慰我说：“你去考试，我去找东西吃。”开题考试前后，我利用碎片的时间参观了同学号称“校园美景”的西湖、林良实礼堂、孔子与爱因斯坦对弈的雕像。心系独身的妈妈，我无心挂念美景和图书馆，匆匆回到酒店。妈妈其实比我想象中勇敢许多。离开酒店之后，妈妈到附近用餐，结识了从越南远嫁而来的金宝媳妇。妈妈告诉我，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混杂华语、广东话、福建话，她甚至教我妈妈几个越南单词。我很惊讶，两位语言不太通顺的女人竟然成为朋友，妈妈还说下次来金宝一定要找她。
距离回槟城的火车班次还有四个小时，我决定带妈妈到旧街场和新街场打发时间。我们参拜了古庙，买了金宝土产，时间对于两个不擅长逛街的女人而言，实在太漫长了。我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厅，母女俩正对着坐，妈妈掏出手机，致告诉电阿姨，我们要回家了；我则翻阅自己随身携带的故事集。一段时间，妈妈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今天的考试会吗？”我告诉她自己在学校的行程，想不到妈妈最终的重点句是：“所以，妳以后敢一个人来那么偏僻的地方吗？”我愣住了，她接着说：“我以后不能陪妳了。”
妈妈说，哥哥姐姐初次到外地念书时，她都会在亲自把他们送到校园。这趟开题考试对她而言是我第一次到金宝，她必须陪我。我眼眶泛红，觉得自己在火车站对妈妈的冷漠，实在太不应该了。回家的路上，我和妈妈从咖啡厅聊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聊到火车厢。由于体力耗尽，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合上，一路睡到槟城，直到妈妈摇醒我，我才从梦中醒来。提着行李下车，我适才发现童年、梦想、金宝、拉曼，已经排成连接成一条长长的火车厢，我在妈妈的陪伴下，搭火车前往自己儿时向往的地方。此行，我虽然不能成为自己想象中寂寞勇敢的学子，但是我变成了一名被妈妈守护的幸福女儿，金宝成为我和妈妈生命的中转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