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裙流浪记

无意在网上搜到自己十岁的相片。当时的我身穿白底粉红色亮片的公主裙，和家人参加了宗祠举办的新春晚会，主办单位替我们拍照留念，然后上传自面子书。那时网络已经普及化了，但是身为儿童的我尚且无法注册面子书账号，加上没有存底，所以我不曾见过这张照片，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拍过这张照片。隔着屏幕，我用滑鼠放大照片里的每个细节。由于“年代久远”，照片清晰度不高，我在遍布“马赛克”的相片里拼凑自己的模样，然后在电脑屏幕前停留许久。十岁，多么适合穿公主裙的年龄。我至今还能记得那件公主裙的触感，因为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曾拥有相似的公主裙。

我是家中幼女，哥哥姐姐分别年长我九岁及六岁。按照家人的说法，我的出生错过了家族的婴兒潮。暌违多年，家族适才迎来新成员，所以小时候的我可谓集齐万千宠爱。除了妈妈，家里的长辈和已经具备工作能力的表哥表姐都很喜欢给我买衣服。每逢农历新年，我的“新年衣”差点可以从大年初一穿到正月十五。我和其他小女孩一样，喜欢蓬松的公主裙。虽然不曾学习芭蕾，但是穿上公主裙的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音乐一响便可跳起天鹅湖。然而，公主裙在大人眼里是浮夸的服饰，所以妈妈不会让我在日常生活里穿公主裙，一来担心我弄脏或弄破衣服，二来我的坐姿并不像一般女孩那么文雅，所以公主裙挂在衣柜的日子比穿在我身上的时间还要长。

六、七岁的时候，爸爸与爷爷奶奶到中国探亲，经营服饰店的亲戚看了我的照片，于是托爸爸把过季的公主裙送给我。不知道亲戚所谓的“过季”是指中国的四季，还是服装品牌的季度，总之这个词汇对不具时尚观念的孩子而言不具影响力。对我来说，只要有新裙子可穿便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睡前，我特地打开衣柜，摸一摸三件崭新的公主裙。我想，那晚的梦应该是甜滋滋的。

我短暂地成为“公主裙富豪”。每当参加宴会或出席庆典，我会轮替式换上白色、浅蓝色和淡黄色的公主裙。那时候的我天天期盼有宴会参加，也许正从那时起，我深爱着公主裙而不自知。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公主裙越穿越短，从过膝长裙穿到及膝裙，直到自己最后一次把它穿上，公主裙已经短成宽松上衣的长度，妈妈只好让我搭配一件短裤。

小学三年级的年终假期，妈妈带我到商场选购新年衣。她牵着我走进一家昏黄色灯光的童装店，我未踏进门便相中了缝有粉红色亮片的公主裙（正是文章开头描述的那件），我非常笃定，自己想要拥有它。妈妈请店员拿适合我的尺码让我试穿。当我从布帘走出，拉着两条蝴蝶结带子想请妈妈替我打蝴蝶结的时候，她和店员同时看着我直呼好看，店员甚至开口问我：“小妹妹，妳要当模特儿帮我们试穿全部的衣服吗？” 我当时非常乐意，但是却表现得一副害羞的样子。妈妈二话不说买下了这件公主裙，至于我的试穿梦想，在我走出童装店之后便不了了之。

不知是妈妈吸取了不让我穿公主裙，我便穿不了的教训；抑或她发现我能穿公主裙的日子不多了，这件公主裙的出场率更高。除了过年、婚宴，出外采购或用餐的周末我都把它穿在身上。我十一岁那年，告诉妈妈自己想买迪士尼公主图案的裙子，结果她竟然说我不适合穿公主裙了。我听了之后非常难过，祈求上天别再让我长高，好让我能穿一辈子的公主裙。最后，我没有把心仪的公主裙带回家，妈妈将就给我买了一件T恤布料，印有灰姑娘的粉红色长裙。果然不出妈妈的预言，打从我升上中学，为了遵循校规剪去一头长发以后，我再也不想穿裙子了。

时间回溯到中三的课堂，数学老师伴随风扇的呼呼声问班上的女生：“妳们多久没有穿裙子了？校裙不算。” 数学老师之所以抛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发现班上的女生坐姿不好，从而扯到女孩的穿着打扮。我念的国民型华文中学先前是女校，迁到西南区之后再开放为男女校。数学老师是旧学校的资深教师，她和教惯女校的老师一样担心学校转型为男女校后会引起各种纪律问题，例如学生早恋、男生与女生过于亲密、女生不会保护自己等。为了解决老师们的困惑，校方把发禁管得比任何校规更严，女生的头发一律不能超过耳垂以下五公分，刘海不能碰及眉毛，导致我顶着一个西瓜头度过了长达五年的少女时代。经数学老师那么一问，我突然觉得老师们的烦恼自相矛盾，即害怕女生留长头发会招蜂引蝶，又担心女生不能成为女生。

放学后，穿着校裙的我在浴室里盯着短发的自己，我忽然觉得镜子里的她好陌生。想要换上一件自己喜欢的裙子，却发现衣柜里除了牛仔裤便是工人装，连一件裤裙都没有。中学五年，先前的公主裙富豪化身为“工人装狂粉”，因为我认为短发的自己不适合穿裙子。每年农历新年，我不断购买不同款式的牛仔工人装，甚至到不同地方旅行，我依然选择买工人装，我的衣柜里的工人装按地名可分为泰国的、台湾的、吉隆坡的；按长短可以分为短的、中的、长的工人装。公主裙去了哪里？或许在我剪短头发的时候，一并把这个念头剪去了吧。

毕业之后，我再次把头发留长。每当我在网络看见漂亮的公主裙，我便会悄悄地把它们加入购物车。自此，我突然体会到“长大”，其实不过是往小时候的方向走去而已。去年年底，我为了参加表哥的婚宴到商场选购了一件浅蓝色的公主裙。当今市场已推出成人版公主裙，我很感谢服装设计师填补了自己的遗憾。试穿公主裙的刹那，我闪过了无数个小时候穿公主裙的样子。“女孩，妳有多久没有穿裙子了？”数学老师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扭扭捏捏地走出试穿间，不敢抬头看向镜子的自己，慢慢地打开门锁，他探头进来。“很好看”，他的反应和当年的妈妈和店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