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黑白之间的褐红色

韩伟轻抚着野猫黑白相间的毛发，似乎只要把它身上的不规整捋平，就能改变它不规整的“猫生”。清风拂过微湿的衣领，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丝白毛飘到了鼻翼上，引发了一连串的喷嚏。

喷嚏声让他怀里的猫拱起背来，四肢踩着脚下柔软的布料，抓出了一丝丝线头。它跳到地面上，伏在韩伟脚边，优雅地舔舐着自己的毛发，向眼前的人类投去了鄙夷的眼神。

韩伟尴尬地揉了揉泛红的鼻尖，脱下手上的橡胶手套，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查看。

【你又要爽约了吗？】这句话好像不太恰当。韩伟删掉之后又重新编辑。

【你还需要多久才到？】这句话好像抬强势了，不行。

【我到了，老地方等你。】这句话会让她觉得我在催促她吗？韩伟又删除了信息。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跃，却没有任何一条消息成功发送出去。

韩伟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低下头，看见满地飘散的柳叶，以及柳树下的猫。他再次戴上手套以及口罩，将正在打盹的猫揽入怀中。细如发丝的毛发在空气中飘荡，若有似无地挑动着少年的敏感的神经，让他在爱与恨之间飘忽不定。

枯萎的柳叶为猫的毛发添加了一丝棕色，但很显然小猫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有些无法忽略的瘙痒，在不停地抓挠自己。韩伟看见后觉得它身上的那一抹褐色实在太过刺眼，便耐心地将卡在毛发之间的柳叶扫走。小猫一开始也是抗拒的，只是在感受到眼前这个两脚兽的善意后，也默许地眯起了双眼。

【抱歉，我今天恐怕不能出门了，明天再打算吧】手机的震动从大腿处传来，韩伟放下了怀中的猫，还没点进聊天页面就看见了这句话。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去找你】

夕阳拉长的影子下，韩伟朝着公园的大门走去。经过一排排打样的店铺之时，不透明玻璃镜反射出少年高挑却略微驼背的身影。韩伟也注意到了。他转头面向玻璃镜，挺直了腰板，正眼看向镜中模糊的人影。

曾几何时，这里一直都是两个人的倒影。少年比少女高出一个头，弯腰聆听者少女口中不可思议的奇思妙想，笑着给予她回应与肯定。他其实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话中的内容早已不重要了。他只需要配合她，做出那些滑稽又可爱的动作，对着镜子拍下那不怎么清晰却依旧明显的笑颜。

那是心脏加速跳动的感觉。不同于运动后肾上腺素的作祟，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紧张感。韩伟摘下细框眼镜，让眼前的视线愈发模糊。此刻的他仿佛看见，她的身影在柳叶中摇曳，轻抚过他身旁，踮起脚尖在耳边低语了几句。话中的内容或许不重要，但这次，他却拼命地想听清。

正当他沉醉于脑海中模糊的幻想之时，那团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小东西不合时宜地闯入了镜中的画面，把他拉回了清晰的现实。他带上眼镜，看清了周遭的一切、看清了镜面反射的落寞的身影、看清了脚边毛茸茸的小东西，才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原来就算是物是人非，也还有小猫的陪伴。

之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韩伟一如往常地上下学、一如往常的忙碌、一如往常地抽空到公园去撸猫。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着，就连情绪也不再有起伏，好像生命中出现了一个任何物质都填满不了的空缺。

他去找过她。不过听邻居说她们一家已经出国去了。他并不记恨于这突如其来的分别，毕竟他也明白她的苦衷。可当独自一人在柳树下与猫独处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尝试联络她。他把那些精心琢磨过的句子都发了出去，却还是换不回一句回复，甚至是一对蓝勾。其实他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却宁愿红着鼻子与小猫分享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也不愿去找寻那个事实。

这些天来，小猫在柳叶之间窜梭、躲避、逃跑。即使它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只要有一阵风刮来，那些褐红色的柳叶还是会悄无声息地落在它身上。韩伟尝试将小猫身上的柳叶捋干净，可无论他多么努力，下次见面时，小猫身上依旧挂着那些毫无生命力的枝叶。终于，在一个无人在意的傍晚，小猫被柳叶彻底淹没。

他收到了她的讣告。

没有设想中的那么失望，毕竟就像先前所说的，韩伟对此结果早已有所准备。他参加了葬礼，与所有亲朋好友一样，静默地送完她最后一程。他一如往常地上下学、一如往常的忙碌、只是公园再也找不到那只全是沾满柳叶的猫。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像是人们常说的那样，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再次来到公园，已是韩伟毕业之际。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柳树，难免让他萌生出一丝伤春悲秋的情感。他在公园内踱步，不知觉间回到了那排打样的店铺前。玻璃镜反射出高挑、瘦弱、甚至有点病态的身影。韩伟面向玻璃镜，脱下眼镜，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试图将其与回忆中的身影重叠，却怎么都拼凑不出身旁的那个影子。

韩伟回头看，再也没有小猫屁颠屁颠地追上，闯入玻璃镜的框架内。

柳叶纷飞，少年也同当年的小猫一般被吞没，蜷缩着身躯躺在褐色的草地上，嘴里不断念叨着：“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