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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城市邊緣的書寫

也斯.tif

香港回歸前後,由於中西交融與複雜歷史背景因素,當時作家的創作,無論接受與否,都很自覺的在其作品中添置複雜城市文化新舊交錯時微妙的變化。多年以後,不少寫作人遠走他方書寫自由,更有學術人在異地緬懷殖民光彩,留下的也只能以直觀書寫日常。這時候談論邊緣,無不眷戀曾經是混雜交錯時空下城市人生的迷魅。而李碧華小說的價值,雖通俗但穿透虛幻與現實的暖昧界線,讓人動容。

混雜與交錯下的失序

我們姑且看到這顆東方之珠,仍一直作為中西文化溝通的橋樑,在這裡開業的各國餐館多如繁星,使本地人口味深受全球化影響。雖然如此,茶餐廳依舊「打不死」,全因有獨特的「絲襪奶茶」生命力。

陳冠中於2003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金都茶餐廳〉讓人緬懷香港昔日面對疫情,面對當時中國內地的經濟崛起,使不少人都有類似小說角色「鹹蝦燦」,不知去留與否的困惑。而若要談香港的形象,除了茶餐廳,這個將中西飲食交織而成的多元文化,讓人感受在地獨特的都市魅力之外,似乎也能找到其他物質文化元素之下的都市想像,去重塑也斯故去之後的香港故事。擔任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多年的阿巴斯(Ackbar Abbas)曾將香港形容為「最後的貿易王國」(The Last Emporium),它「純粹是一個貿易─製造中心」,但這個充滿各種物質的地方,近年呈現一片荒涼,實體店空置率隨處可見,轉眼都被一股網購風氣所取代。

香港由於歷史背景而發展出來的混雜性是都市想像一個特色,其與外界交往聯繫的頻繁超過任何一個華人城市。從歷史角度來看,上世紀50年代中國文人南移,帶來雅俗不同的文化,各式各樣的承傳和轉化。而這個年代作為這種多元而混雜文化的開端,尤其塑造出一個又一個的香港故事。

香港故事在2019和2020年間,導引了故事發展的方向。雖然,說故事轉變了方向,但基本未曾脫離也斯那篇〈如何閱讀香港的都市空間?〉文章開首中說的「用什麼方法和以怎樣的方式記錄香港的城市面貌,以理解其外在和內在的空間」所預告「舊題新作」這麼一個串聯古今的方法,讓人觀賞改編自舊時香港開埠後商業掛帥,城市與慾望掛鉤的本土電影,提供分析不同年代的香港電影裡「再現」對都市空間的感受與想像。這也是至今依舊不墨守成規式的,讓我們得以解讀作家隱喻下的香港社會現象。

顯然,在我們談論香港都市想像時,小說和電影文化仍然是契機,提供在地切實的素材,讓文化從業者可以發揮所能,施展個人才華,書寫新時代的篇章。而李碧華的《胭脂扣》與也斯對小說的解讀,讓生活在這個混雜交錯時空下的人們,沒有忘卻城市邊緣的意義。值得一提的是,2020年前後的社會反修例運動,刺破了繁華泡影,多少觸發她在2021年2月例外出版了《尋找十二少》。

《尋找十二少》小說講述不肯忘情的如花,執意尋找當年的十二少,不過到2020年,她雖然來了,結果這個故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如作者所說:「上世紀《胭脂扣》的故事已成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不但如花死了,演如花和十二少的演員死了,在政治禁令打壓下電影死了,塘西風月死了……連香港也死了。經歷過繁華綺麗盛世風流的有情人,得享過天馬行空百花齊放的創作人,回首只有蒼涼……」。而李碧華之所以寫作《尋找十二少》,不僅因為2020年之後的社會現實環境徹底轉變,甚且連殖民性的都市空間,或也逐漸「隱喻」失序。

文化身分的混雜交錯

當然,說起混雜,沒有誰的詩比也斯的《鴛鴦》,更形象地以「味道」隱喻地方的複雜性,以「香濃的奶茶」 象徵文化的混雜:

「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

香濃的奶茶,用布袋

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

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歷時間的長短

影響了茶味的濃淡,這分寸

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

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

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

還是保留另一種味道;街道的大牌檔

從日常的爐灶上累積情理與世故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

散漫的… … 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也斯認為香港的身份比其他地方的身份都要複雜,香港文學和香港作者的身份認同和標準未必可以完全解釋清楚含混性和邊緣性。因此,他覺得對於文化身份的追尋,是可以從如何描繪他人開始。況且,香港作為一個國際性的現代都市,提供種種「來」與「去」的方便,在流放與歸來之間,各式各樣的人物與時空可借作追尋文化身份的種種不同襯照。他甚至說:

「在香港從事文學創作,下筆之前,其實並沒有想:寫的是西化文學、中國氣派的文學?寫的是城市文學、鄉土文學?是通俗文學、嚴肅文學?是香港這特殊的地方限制了也豐富了我們。各種文化交匯成複雜的網絡,不見得可以逍遙網外。我們讀古典也讀西方的著作,看當代中外電影。但除了文學作品,在日常生活裡,在報刊中,當然也大量接觸到影藝、時裝、漫畫、流行曲的信息。每份報紙有不同的立場,因而以不同焦點報導新聞,寫出不同的社論。你可以看傳統戲曲,聽古典音樂,但也一定聽過梅艷芳、譚詠麟、達明一派。扭開電視,各種各樣的信息傳到家裡,各種形象和詞匯無形地滲入生活中。」

這段文字很生動的描述了香港都市日常生活的頻率與色彩,可以想像文化現實與民生習性,深深植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寸肌膚,熔化在特製包容性的空間。所以,這裡成員的身分從來是混雜而非單純的。而文字上的混雜不純也是文化身分的一個縮影,就以在疫情期間,街道三年的寂靜,走在彌敦道、皇后大道上,會突然發現好看的書法招牌,近兩年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消失,因而引起民俗學者研究20世紀30至80年代,塑造香港城市視覺文化的關鍵書法家,深入淺出地闡釋書法風格與城市文化間的聯繫。

這種古今相接創意思維的文化藝術角度,讓我們從一些也許是被忽略的街頭巷尾物質文化遺產方面,觀望出具香港都市想像的符號,並從認同層面進而到現實空間,從而得到混雜空間都市想像的烙印。

城市作為邊緣書寫

從歷史背景來看,上世紀60年代,香港雅俗混雜的報章上,出現不少現代小說,作家本身對流行文化現象充滿反省。劉以鬯的小說《酒徒》正是其中的代表,其與通俗文化複雜牽連的關係,是香港現代小說的一個特色。

80年代的小說繼續70年代一種對本土經驗的重視、對語言和文學重新思考的創作,在題材上則在本土人事的關注上發展出對身分的焦慮思索,這已然聯繫到政治上,即1984年中英草簽帶來的影響而言。基於種種焦慮,有作家想要重新界定本土文化,引致一些有關本土文化的論述。主要還是在思考香港城市文化的特色,甚至它與其他地方文化的關係。這裡以也斯的新詩〈形象香港〉為例,看作家如何以獨特的歷史關照,展現出城市與慾望開放的過度時光。在過度當中,城市邁向李歐梵說的「時間的盡頭」。

「… … … …

我抬頭,看見銀幕上的半山區。

她來自上海,忘不了昔日的繁華

霞飛路上的白俄咖啡店。小提琴

音樂。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妹嘜花露水。瓶子掉在地上碎了。

叫賣的人把飛機欖擲入後現代高樓。

我同意她說每個人有不同的想像。

他在法國研究安那其主義,回來

在花花公子、然後在資本雜誌工作。

我們眺望月亮,我們一起從不同的角度

眺望月亮。尖沙嘴的鐘樓

香港仔的日落。他們打算重新布置

這房間。皇后餐廳。中國會所。

… … … …

慾望被擴張的熒幕重新界定。

伸手出去,觸及了甚麼?

歷史是一連串形象

塑造的材料可以是紙箔、塑膠、纖維

鐳射影碟的按鈕……我們抬頭

眺望月亮,今夜的月亮

在時間的盡頭還是開端?

… … … … 」

這首詩多用借喻與轉喻,而非隱喻。也斯以本土的社會、文化、經濟、政治題材入詩,充斥著聞名香港地標和形形色色的製成品,細數80年代或以前的特色,撿拾日常細節,肯定生活的詩學,化殖民性的桎梏為轉機,是一首印象主義的詩。

也斯在談及香港的懷舊電影時經常是以文化身份與本土意識來顯示香港人文化身份的邊緣性與混雜性。其似為了印證本雅明所說的說故事人在喪失傳統底下而漸漸轉向邊緣敘述,同時在李碧華的《胭脂扣》中找到一個切入點,即是以懷舊形式處置空間環境的變化。

文學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Eagleton Terry)指出:「對於結構主義者而言,一件作品『理想的讀者』能夠獲得和處理所有代碼,同時這些代碼又能完全被理解。讀者只不過是藝術作品自身的某種忠實的反映,是那些能按作品『本來面目』來理解的人」如果也斯真是伊格爾頓(Eagleton Terry)所說的『理想讀者』,那麼他對《胭脂扣》的了解應達到如下的目的:首先,它應提供一個該電影的符號結構的可靠解讀;其次,這一可靠的解釋應證實對文化客體潛在的結構主義的解讀。

李碧華小說的邊緣敘述主題,實際上就是作者通過各種形象所要表達的「舊題新作」商業化社會下香港的一種抗衡思想。她的文學作品的確雅俗共融,雖然接近張愛玲傳統,卻又是非一般文學作用之下以另類感奮人、愉悅人,使人從中得到非比尋常的教益。王德威對李碧華作品的評價是:「李碧華的文字單薄,原無足觀。但她的想像穿梭於古今生死之間,探勘情慾輪迴,冤孽消長,每每有扣人心弦之處。而她故事今判的筆法,也間接拖出香江風月的現貌。」

所以說,若要正確把握李碧華小說的「舊題新作」主題,作為評價文學作品最重要的環節,那我們可以她的小說在實現小說都市空間的不斷變化中,以不斷填入新的內容功能,由真實空間而至超真實(hyperreal)或類像(simulated)的空間為標籤。而《胭脂扣》中的石塘嘴指涉的空間是一個懷舊的空間,這也是一個超真實或類像的空間,「展示後現代文化是一種空間代替時間的文化」。

用這種方法,我們看到李碧華創作於80年代的小說,環繞着再世輪迴這個世俗的觀念。而這種世俗流行性,意味着它們能在廣泛的閱讀公眾中收到歡迎,而不僅僅是其中的某一群體中引起共鳴。

也斯處理「在地文學」的複雜性為展現香港都市文化的特色。他將「舊題新作」故事的意義以種種歷史、社會及文化的因素,使得香港的主體性得以開展,與本土的教育文化政策,文化脈絡發展,就像幽靈一樣若隱若現。因此,思考香港的主體性,嘗試去表述就成了80年代以來,作家願意去反省的事情。

進而言之,「懷舊」、「溯古」等一個個集體想像在地文學記憶認同的學術研究領域,對文學發展而言都是重大的議題。為了重新觀察我們的城市,去找出每個人共同思考的位置。「越界」將「本土」的封閉性減低,這是提供一種新的出路和目光,將土地與人的連結擴散至更廣大的區域。越界同時是「返回」本土,提升本土內涵的策略,那種警覺性會加強問題意識的敏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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