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咖啡,半城香

街角的流动咖啡车总在日出时抖开蓝白条纹的篷 —— 那篷布像南洋娘惹晾在竹篱的头巾,洇着昨夜海风的潮气。铁皮炉子上的铜壶把晨光熬出琥珀泡,咕嘟声里,空气漫来混着牛油的焦香,像老华侨烟斗里漏出的、带着椰锈味的叹息。我成了常客,不为附庸风雅,只为那杯 “牛油咖啡”—— 昨夜的累还锁在骨缝里,眼皮坠着铅锭,非靠这杯超浓的苦,才能把魂从眼睑的沉梦里撬出来。
第一口得屏住呼吸。牛油的香是藏着的,像娘惹糕上的椰油冻在舌尖慢慢坍缩,奶脂的绵里裹着南洋的潮热。没等味蕾醒透,咖啡的酸就漫上来了 —— 不是刺喉的涩,是日晒豆吸饱了赤道阳光,酵出的酸里缠着橡胶林的腥甜,在舌面打个旋,便和牛油绞成琥珀色的绳。
忙起来时,杯子蜷在案头。等杂事把手指绞成乱麻,回头端起,杯壁的牛油已融了六成。这一口下去,像撞开扇暗门:牛油的香彻底醒了,咸鲜里带着椰浆的糯,把咖啡的浓拽得更沉,像浸了蜜的黑巧克力,却比巧克力多了层筋骨。它不似甜奶油般腻得心慌,反倒像被阳光晒透的棉絮,绵密裹住舌尖,连颗粒感都寻不见,滑溜溜落进喉咙时,连刚才的焦躁也被卷进食管深处。苦涩被这香招安,乖乖褪成醇厚的底,像老茶泡到第三道,涩味淡了,回甘却清透得能照见喉间的影。
有时喝到半途会发怔。阳光从篷布的破缝里斜切进来,落在杯沿的油脂上,泛着琥珀光。恍惚间,手里的杯子突然沉了 —— 木桌纹路里嵌着烤面包的焦香,吊扇垂着锈铜链吱呀转,穿白衬衫的阿叔正用本地话讲早年营生,衬衫前襟洇着咖啡渍,笑纹里藏着椰糖的甜。这哪里是喝咖啡?分明是顺着咖啡液,跌进上世纪初的南洋咖啡店,烤面包的脆响和阿叔的笑闹,顺着喉管漫进记忆的褶皱里。
喝到最后,杯底的油脂已均匀化开,半点不腻,反倒像熬得浓稠的椰浆,把每缕咖啡香都喂得饱胀。抿一口,整个口腔被这丰满的香撑得发烫,喉间残留的牛油咸,混着咖啡的醇,像南洋旧报纸里夹着的椰糖纸味 —— 日子里藏的甜,总得等咖啡因褪尽,才肯在舌根显形。
放下杯子时,骨缝里的累像被这香熨平了。铁皮炉子上的铜壶还在熬着琥珀泡,蓝白篷布外的车水马龙吵得凶,可舌尖上的南洋旧梦,偏像杯底化不开的牛油,黏在味蕾上,迟迟不肯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