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智

「人生沒有避風島(港),時間沒有際涯,它帶著我們匆匆而去。」
──拉‧馬爾丁
我將避風港改成了避風島,輕描淡寫總結父親的一生,一個小小孤島裡的島民,由年輕到年老,還脫離了生活大半生的避風島,一個寄居了長達六十年的家。他在失智兼失禁,家人都照顧不了的情況下泊靠在另一個,度過人生最後的避風島──安老院。
台灣作家郭強生演說談「從記憶出發的書寫課:寫作、生命與死亡」的內容,引起很大迴響,啟發了一些有意耕耘寫作園地的素人。他與失智父親相處的最後歲月,過程歷經焦慮、疑惑和痛楚,直到父親去世,一直處於茫然,感覺空洞。雙親過世之後,不只是他們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也在經歷變化。並度過長達三年的失語狀態:
「去年八月,我的父親過世,啊,其實是前年了,時間這麼快。我大概有一年半的時
間,忽然斷線,幾乎陷入失語狀態。慢慢平靜之後,我開始覺得這種現象背後一定有
原因。我寫了這麼久,怎麼會突然這樣,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講什麼,可能因為有太多
想講的東西。」
郭強生陷入失語,是因為有太多東西值得書寫,而不知從何寫起。他歸根究底發現不是別的什麼,而是死亡才是真正想要表達的。他不無坦誠:
「古人說守孝三年,因死亡衝擊而產生的點點滴滴,你需要時間去消化。我還是要回
到寫作,才發現這一年半的失語,原來我最想寫的,是死亡本身。這比悲傷、哀悼更
深層,是生命裡一直存在、卻沒有真正去面對或談論的。結果整本書寫下去,我才發
現最終要表達的就是死亡。」
因為郭強生的死亡表達,引發我對沉默寡言失智父親生前行為的一些思考。這時我發現我經歷的失語或也是一種思念的形式,但卻沒有郭強生來得深刻。
失智對親人而言,是一種折磨。但對失智者,其實也是一種折磨。眼前的親人,似曾相識,身邊長大的兒女,他認得。致於媳婦、女婿,孫子,他要停頓很久,呆滯的目光,努力在腦海中搜尋,結果仍不認得。
失智前的父親,經常產生時空上的錯覺,他會在晚間起床更衣,然後等去世的朋友來接他外遊,又或是忽然驚醒,跟母親說,聽到樓下有小孩的哭聲。連串晚間無緣無故醒來說有親戚登門拜訪,然後三更半夜穿得整整齊齊,像小孩一樣,等著出門。弄得母親筋皮力竭。於是,情況開始失控,試過一次自己開門跑到街上亂蕩,手腳意外擦傷,幸好還懂得回家。
失智後的父親,溝通成了大問題。身體有什麼不舒服,餓了還是飽了,通通都要人察言觀色。向來內斂的父親,與人交談話不多,一句起兩句止,我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三句以上的話,並且經常是短句。已然失智,似乎失去了真正交流的通道,真正進入單行道,沒有應答。但作為照顧者的母親,承受著壓力,卻不能輕率鬆懈看護的責任。
失智老人,猶如詩人商禽筆下的「長頸鹿」,背地裡瞻望歲月。照顧者則如「年輕的獄卒」,守候著長頸鹿,如同守候著歲月。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
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
物園,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
父親個性說不上敦厚老實,他性情高冷孤僻,很多時候像「宅老」,蟄居家中,不喜外出與人互動。他的沉默,有時真的會讓我們忘記他的存在,他讓我們感覺家庭的空洞和寂靜,他尚且將關懷和溫暖囚禁在個人的斗室裡,然後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可是,眼中的世界確實變了,一切失去了本來意義。父親似乎完全回復到了許久遺忘了的過去情形中,沒有這麼嚴重的時候,一天到晚嗜睡,和一切幸福隔絕,而又不悉悲哀為何事,只茫然與面前世界相對。世界在動,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幸運是他失智前後,沒有孤立無援無助的存在。一切在動,也許他有時清醒會靜止而悲憫的望見親人。
「生活在一起,
即使恢復了最初的憧憬,
空虛,已成為他一生的污點,
他的不幸,來自理想的不幸,
但他是誤生的人,
在誤解人生的地點停留,
他所經歷的,僅僅是出生的悲劇。」
從我們懂事開始,就知道父親從來不愛與人溝通,他選擇以沉默的方式應對,寧願選擇以月下獨酌的方式,自我陶醉,然後酩酊大醉,進而呼呼大睡。家中大小事,他愛過問時就殷勤關心,真要扛起責任,就拉上母親堅持婦唱夫隨。
一個人佇立在寂寥的橋頭堡上,任憑冷颼颼的風打在身上。生命的重量和質量,或許他不會感受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那實在是早將心靈放逐到邊界,沒有主動尋求歸家的欲望。他的精神世界很早已經逍遙自在,沒有世俗的羈絆,在另一個世界的避風島,陷入欠缺溝通的忘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