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山

这里的人背上长出一座山。树叶茂密,从山腰至深谷,到处都是绿色的。唯独那天,我们
行驶厌倦山一成不变的绿色,N说:“不如就去G城。”
G城半路霓虹,一半的暗留给了山。
山与城,像一对分手后的恋人。当N说厌倦没有便利店的山市,次日赴往G城,我感觉此刻
的自己像经历一次深沉的别离。
那座山并没有什么不好。夜里,森林住着几只未开化的猴子,它们开始匿藏在某个阴暗处
,置于山里与蝉鸣住在神秘的山脚。
什么时候山才会露出猴子的尾巴?我想,也只有清晨那家惬意的森林茶坊冒着的热气,迫
使猴子露出身体,从山腰处大步前行,并列成军团袭击那家茶坊。
茶坊的老板总是拉开门闸,死守着他收藏的紫砂壶。杯子被猴子打碎,碎掉的器物在地上
变成石头状的眼泪,落在山的脊椎。这座山的身上积累太多悲伤者的过去。时间是这么碎
掉,连同伤心的回忆,变成泥土的养分长出一株树。
有只元老——三足金蟾居于土灰色的茶壶,安静地躺着架子的最左侧。我想它的时间多半
都是灰色的。金蟾是否看过山之外的世界?这让我感到好奇,也或许是一半的光明映照在
暗角,蟾蜍误以为那是来自城里的光芒。
我望着金蟾小丁眼,碎成的颗粒布满全身,唯独我觉得那张蛙脸格外干净。我想,这座山
集满它的眷恋,它就这样痴痴呆在山里,任由一只新的蟾蜍替换它的明亮。它慢慢地从最
向外的位子挪到深处,直到隔着好几个玻璃瓶子,将它挪出来才能见得到它的真迹。因而
我断定生物是灵魂囹圄的造主。踩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感觉曾有灵魂被困于此地。
他们是拥有漫长悲伤的旅行者。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为了埋葬忧伤的记忆碎体。金蟾见证
不少被猴子摔碎的器物,还有几个与它相仿的灵魂徘徊在修剪的原始森林,宁可相信越往
深处走去就能从顶峰窥看山与城之间秘密的皱褶。
犹如一座迷宫,我们终于回到这座城市里最隐秘的地方。一座山将一座城隔绝起来,树叶
汇聚的地方长出一颗颗绿色的眼泪。某处的眼泪在发酵,树里住着苍老的孩子,纹路爬过
的地方是发烫的皮肤所留下的伤疤,眼泪早已蒸发,只有落地的泪浇灌新的绿芽。
金蟾隔着玻璃观望我们的游戏与谈话。想起那时候我也曾这样隔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看着
那张比玻璃更清澈的脸。
J犹如背着山的生物,如同金蟾圆弧的背脊,空荡荡的房间里仅有一列西方文学和一小块
置放苏打饼的区域。
她曾在那座城过着山里的生活。基于脑海中一切可能的想象,无需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也
能通往这山的住址。还未到达山里,我从她的描述预见山景。时光将我们带到未来,她回
忆里的山刻在岁月的迷宫墙上,而我走在碎片的语言,观赏来自时光遗留下的赠礼。
霓虹灯下有只被彩色映照的阴影。
光线照射的躯体都变得光怪陆离,肖似一只偌大的山,挡住前面闪烁不定的光线和目光群
像。我就这样单倚她肩上,躺在一座山峭上,等待过不了的情绪慢慢被不睡觉的残夜拾起
。
啤酒、薯片、瓜子和榴莲,那些曾经陪我们走在这条路上的影子犹如泪状的树叶,掉入泥
潭后就再也见不到彼此。过去,我们曾挤在宿舍交谊厅,看见倒数燃放的烟花在一众欢呼
之下缓缓升起。响彻云霄的烟火坠落之时,瞳孔已逐渐模糊,随着醉意和最后一抹白灯照
射的光线慢慢消融。
所有恍如昨日,烟花隐喻下的光沉寂后都暗淡下来。我们俨然无法成为永恒的空中花,只
有时间带着这条路径将剩余的花瓣带到无人遍野。而我似乎已来到更未来的站点,山里的
一切竟像是城里的反面。
那些年,路过城里的烟花、霓虹与光芒,我恍然意识生在城里的躯体是某种意识的残体。
之所以留在这座城,是因为想起背山者到过这里。这座无数蜿蜒窄小的马路形成的城市犹
如迷宫,她或许迷路而来。轻轻地落下一抹不属于城市的碧绿,慢慢地在这里形成巨大的
阴影遮住我眼前的光芒。
无光的地方使我安然。
我终于来到她所说的山,置于城市的背面。慢悠悠挪动的树影似她曾经留下的足迹。山里
的时间如此缓慢,一切小事都像是有迹可循的修炼。比如茶苑附近那棵相互交织的树根,
巨大得犹如古代原始的化石生物,应当有百年之久。树纹爬满成列的黑蚁,在它身体凿开
一个适合住的洞穴。蚂蚁群像汇聚成每个小分点形成细小的路径渐序散开。肉眼无法辨别
它们甚微的存在,以至我停止凝视它们的一举一动,回到茶坊设好的躺椅,静静地躺在那
里看日光轻微的移动。
那些微小的存在,具有化为虚构的魔力。抛开专注时刻,亦无法辨别它们与现实之间细小
的区别。我宛如做了一场很慢的梦境,从这里去往现实抵达的路径不过短短几分钟,那个
背着山的人依旧住在山的背面。
山与城,背对背。一年过去,光迈进朦胧的双目时,终于了解此生无法看清背山者的另一
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