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智轨(全称智能轨道快运系统、或ART)项目落实前,天空事先铺垫了绵绵细雨。古晋的乌云很会打雷,节奏不输二十四节令鼓。
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童年中,学校会经常举办二十四节令鼓表演。夏日的光晕总使人忍不住半眯眼睛,让耳朵接管大部分注意力——不停变化的鼓点,时而深邃;时而蓬勃。将自然的簇拥、共存,体现得栩栩如生。鼓声塑造的媒介,似是让听者与天地通灵。
我家后院就是一小片森林,郁郁葱葱的一片绿,里头点缀一些意料之内的惊喜。就比如含羞草啊、臭豆(PETAI)、野菜(MILIN、PAKU)等等… 儿时常见妈妈采斑斓叶回来做糕点;或在浴盆里扔几片“冲凉叶”。所谓冲凉叶就是俗称“抹草”的鱼针草。区别于大部分普通叶子的光泽,仔细看会发现其叶片偏大、表面布满细小的绒毛、手感柔软。即使混在一片绿里也不难找到。它闻起来是稍刺鼻的草药味,妈妈说能赶走蚊虫;邪祟也不喜欢。可我直到今天依旧搞不懂,小时候身上痒痒的,究竟是因为蚊虫;还是叶子上的小绒毛?
附着了汗液的皮肤黏腻发痒,我几乎快要忍受不了这闷热的夏日。红白色的路障沿着智轨的计划路线摊开,隔离出施工区域。本就塞车的马路,被挤得更加透不过气了…以往下班回家的路有树荫遮阳,如今只剩一排瘫软匍匐的矮树桩;像燃烧殆尽的蜡液,旁观烈日热情击鼓;挥洒汗珠。轰隆——轰隆——鼓点激烈,现身为步步逼近的雷。
榴莲树亲自演示了在树下避雨的后果。以当时的身高仰视它,曾以为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闪电强调它逆光的剪影、雷声把玩着极致的留白、潮湿的土腥气附上口鼻,将几毫秒内迅速膨胀的不安反锁体内、寂静引爆的那刹——迸发惊吓。一次跳闸,将动画片反派出场方式给复刻得淋漓尽致。就是这样的雨天,将榴莲树选作了避雷针。母亲教育完孩子以后,就交代丈夫把它砍掉。那天雨还没停,她就撑伞出去;抱着一把挂着雨水的抹草回来。
土地习惯传唱自己的见闻。幸存的树木也顺应时代的风声,为自己招揽了不少工作机会,成群结队的小广告,纷纷雇佣它们来做自己的展架。合法借贷、无高昂利息、快速申请等字样如新角色鱼贯涌入,似是要将节奏直接推至高潮,比智轨先到古晋。
智轨还在排练扎马步类的基本功;我本能地继续着除虫害的耕作。一手一脚抵着树干、单脚踩地绷紧足尖;不是在跳芭蕾,是在尽可能地够到高处。通常采用防水油布印刷的小广告,搭配着木条、铁钉,坚固无比。以这样的姿势支撑单手拆除,确实有点吃力。 “每天去拆那些广告,小心引火烧身!” 母亲的劝阻不分节气地深耕,我在其中闻到了刺激的草药味,忽然感觉皮肤似在发痒。依稀记得,抹草是会开花的。那天,我久违地踏进后院——阳光渲染着科达金200的胶卷色调,将婆罗洲发光的绿定格至今;映入眼帘。
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赶超孩童长高的时速。我站在当初的黑塔下,只能再见眼前焦黑的矮树桩。附近的斑斓叶比从前茂密许多,母亲的白发限制她吃甜;所以餐桌上的糕点越发少见。我采了一把头戴紫色小花的抹草,同森林强行附赠的蚊子包一同带回家门。母亲不解地问“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家里哪有那么大的桶让你泡澡?”
在车龙中往返的日子,能瞥见智轨的播种、耕耘。天空还在排练鼓声,我察觉自己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听众——似乎更像被节气扎在这片土地上的稻草人。将冷气的温度调低,往后回想起来,应当不会这般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