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
想要如实地叙述这两年发生在小苏身上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时间告诉我们,记忆是可以被欺骗的。小苏以刻意的遗忘埋藏了这两年的时光,再过多一段时间,她的十九岁到二十一岁之间便只会剩下一片空白。关于这凭空消失的两年,小苏将守口如瓶,不告诉任何一人。所有的欣喜、羞愧、愤怒和眼泪将全部属于小苏自己。
那空白的两年将不为任何人所知,至于小苏自己,如果有时候她偶然记起,应该会觉得那是一段遥远的梦。梦境的美恶无需被定义,而若要说这段梦境里有什么让人刻骨铭心、连遗忘也掩盖不了的东西,小苏会毫不犹疑地回答,是味道。她会永远记得木质香的香水味是如何在房间里弥漫,而在那一个四方的天地里,她又是如何脱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和另一个男人相拥。暧昧的气氛在房间里幽荡,小苏在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现在这个男人对我做的事情,从前我的爸爸也对我妈妈做过。小苏紧张的身躯到了第二天也还没能完全放松下来,她嗅着自己的指尖,隐隐地觉得那里有着不属于自己的气味。她眨了眨眼睛,随即打开了手机。只有当她再一次看见银行里的汇款时,她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高潮迭起的剧情往往引人注目,却鲜少有人会去关心一段故事是怎么开头的。事实上,故事的开端至关重要,因为那不仅仅决定了故事的走向,更早已留下暗号,预告一段故事将会如何尘埃落定。只是人们往往粗心大意,忽视了那来自于命运的暗示。至于小苏的故事,还得从她的手机开始说起。当时她的手机还不是如今用的这一部,而是从妈妈手里接过的旧手机。十九岁的时候,她带着这部旧手机从一个小地方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她的故事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被遗忘的秘密,还得得力于这种地理位置上的分割。要知道,在她的家乡,一个男人背着妻子和隔壁的女人搞上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会闹得满城皆知,成为众人闲暇时的谈资,源远流长,直到十年后仍不过时。当这类传闻传入十几岁小苏的耳里时,她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就是故事中的主角之一。
地老天荒的爱情对小苏而言一直是个非常遥远飘渺的东西,因为从小到大,她所见过的爱情,从来都不和幸福挂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勾当,不是虚情假意,就是逢场作戏。爱情的坟墓是婚姻,而婚姻的结局不是争吵便是冷漠。至于那些没有坟墓的爱情,结局也不过是被弃尸荒野。哭着对小苏说,自己就是瞎了狗眼才会嫁给爸爸的妈妈,以及舅舅家里那个中学就被搞大了肚子的表姐,会赞同这种说法。家丑不可外扬的美德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一切死掉了的的爱情都在默无声息中腐烂。可即便是这样,大人们,尤其是妈妈,仍然会对着住在街上最后一间屋子里的一个从没结过婚的老女人指指点点,说:“老姑婆”。小苏对于爱情没有憧憬也没有幻想,于是当她知道能够以近似爱情模式的短暂性陪伴与约会能够换来足以满足生活需求的金钱,甚至能够让她换掉手里这部破烂的手机时,她几乎是毫不犹疑地就决定了她在这座城市里的新生活。
选择平台、创立账号、上载图片,小苏没有花多少时间便确立了自己身为甜心宝贝的身份。接下来便是等待,一如既往的等待。对于她即将步入的圈子,小苏有限的认知和了解来自于她的几个不相熟的朋友。优渥的生活,丰富的物质,她承认,最初吸引她进入这一行业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她看见这些朋友时欣羡的目光。她们的衣服、包包、手机、汽车,甚至是她们进入的高级餐厅、酒店,无一不在社交媒体上刺痛小苏的眼睛。最为致命的危险的诱惑,在那一个小苏所不熟知的世界里闪闪发着亮。为了做好准备,小苏曾约过那几个朋友见面。她们在大庭广众明晃晃地分享和炫耀着自己的经验,这样的场景最初在小苏眼里是不可理解且难以置信的。小苏握紧了自己的手机,羞赧地低下了头,垂下的头发遮盖了她的脸庞,朋友的一句话使她印象深刻,在那两年的时间里她始终信奉着这一句话。那个朋友说:“各取所需罢了。”
小苏确认了自己的需求,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金钱,于是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两年里小苏见识了各种本来无从想象的事情,她至死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一段经历。各取所需,她无时不在提醒着自己这铁一般的信条,并且在她创立账号的那一刻起,她就立下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誓言:绝不能让家里的人知道她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小苏在这个几乎谁也不认识她、她也几乎不认识任何人的城市里得到了新的身份。得力于地理位置的分割,小苏瞒天过海地渡过了这两年的时光,以一个又一个谎言搪塞了家人的询问和怀疑。
包养这个词语对小苏而言其实并不陌生。在她的村里,她就知道有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女人住在她家的斜对面,很久以前死了老公,没有小孩也没有工作,几乎是足不出户,平日里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谈论到她。她就像一个影子一般地活着。只有像小苏这样总是在屋子外头乱逛的孩子才会注意到女人的存在。女人单薄的形象引起了小苏的好奇,有时,她会看见一个男人从女人的家里进出。只有在那个时候女人家里的门才会打开,也只有那个时候,小苏才有机会看见女人从门缝里露出的脸庞。她身体瘦削,看起来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们没有什么两样。小苏注意到她脸颊上的红晕,懵懵懂懂地似乎明白了一些不能说出口的事情。而大人们当着小苏的面说话,拐弯抹角、删夷枝叶,在小苏还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无限的遐想。后来小苏看着银行户口上的转账记录,一边卸妆,一边想起了这个本来应该在她记忆里褪色了的女人,一个如影子一般的女人以及一个牢笼般的房子。
同样的爱情模式,以更为琐碎和主动的形式在交友平台和约会网站上提供了更为私密和流动的关系。自由,这个不恰当的词语在这里恰如其分。刚开始的几个月,小苏的工作就是约会、约会、和约会。她接触到了好几个不同的男人,以半伪装的体贴和温柔扮演好了暂时性女友的这个角色。聊天、吃饭、逛街、看电影,价钱随着需求起伏,由于最初的紧张和谨慎,小苏拒绝了更进一步的往来,点到为止的工作仅限于约会或者聊天的那几个小时。一次的约会只要一结束,小苏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在这些交往当中,小苏讶异地发现那些客户的某些共同性,比如,她曾在一间餐厅里和五个不同的男人约过会,为了不感到别扭,她五次都点了不同的菜色。
当然,也有的客户并不会要求以男女朋友之名相称,虽然罕见,但确实存在。在这样的客户当中,小苏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爷爷。其实他也并不太老,将近六十岁的年龄,头发染成了黑色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比小苏的爸爸还要年轻。小苏对他的印象之所以会是爷爷,是因为在约会的过程中,他不断地向小苏提起他自己的孙女。小苏和他约会了好几次,这位爷爷像照顾着自己的孙女一样照顾着小苏这位甜心。他给她买了包包和手机,款式是自己孙女喜欢的类型。小苏挺享受和这位爷爷约会的过程,因为她无需过于迁就或忍耐就能获得同等的金钱。同时她也意识到:原来陪伴可以是这么昂贵的一件事情。然而小苏和这位爷爷的来往在一个下午戛然而止。那是一次午餐之后,老人突然亲吻了小苏,做出了对待“孙女”以外的事情。小苏的慌张使她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她只知道老人试图说服她做更进一步的事情,而她拒绝了。迎接这份拒绝是失望还是愤怒,小苏已经无法分辨,她只记得老人攥着她的手试图强迫她时所使出的力度,那份力量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显著的红圈。那一天,小苏几乎是落荒而逃。在那以后,他们没有再有任何的往来。
那一道显著的红圈成为一个提醒,暗示着小苏无可避免的将来,从她决定踏入这一个圈子时便已经注定了。小苏逐渐习惯了甜心这一个身份,她周旋于各样的情感之中,开始懂得什么时候该拒绝,什么时候该接纳,如何在赚取金钱的同时保护好自己,如何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不损失自己的金钱利益。在这里,小苏见识了各种模样的爱情。这个圈子简直是爱情的百科全书,也许有人会反对在这里使用“爱情”这个圣洁的词语,但小苏不会有意见,因为在她心里,爱情从来都不神圣。妈妈不止一次对小苏说过,她多么希望小苏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妻子和小孩,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地离婚。尽管形式不一样,小苏仍然认为她在当甜心宝贝的这一段时间里,遇见了一个和妈妈很相似的男人。
好奇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陷阱和伪装,也正是因为好奇心,小苏卸下了最初的紧张和僵硬,开始和客户有了身体上的往来和交易。木质香的香水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象征,因为那是那个男人最爱用的香水。男人四十几岁的年龄,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出手大方。他对小苏说,他讨厌他的妻子。小苏没有天真得将这句话语误解为一句告白,因为她也明白,她这位甜心并不是唯一。各取所需,他和她都是一样。只是男人说这句话时厌烦的语气,让小苏想到了自己妈妈那十年如一日的原地打转。男人是小苏的第一位长期客户,在获得足够的金钱和一份详细的身体检查报告之后,小苏在木质香的缠绕之中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的诞生,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同样地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后来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她变成了母亲的模样,在黑暗的房间里被父亲狠狠地压在床上摇晃,床底的木板咿呀咿呀地作响。小苏颤抖着从梦中惊醒,将这场奇异的梦解读为一次大胆尝试之后的后遗症。会习惯的,小苏安慰自己。
之后无论多少次,当小苏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总会想起第一次被木质香的味道所缠绕的感觉。男女间的赤身相对让小苏见到了更多变了形的爱情。随着越来越频繁的交易,在应付客户的要求和对健康的忧虑中,小苏尝到了各种男人身上不同的气味。忘记这种气味,是后来当小苏决心掩埋这一段过去时最为艰辛的事情。小苏无法准确地说出每一种气味的名字,正如她不会去记得每一个男人的样貌和姓名。当然,有几种味道会使小苏印象深刻,比如柑橘味的香水,那会让小苏感到恶心,因为擦着这个香水的男人,在性爱时会要求小苏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在假装昏迷的同时,小苏尝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耻辱与羞愧。每一次性爱结束,得到丰富的酬劳之后,小苏都会有一个习惯。她会洗澡,拼命地洗,企图在雾气缭绕的浴室里忘记那些男人的气味。
就这样,小苏日复一日地习惯了甜心宝贝这一个身份。陪伴、约会、亲吻、性爱,她几乎越来愈得心应手。包养以短暂的爱情模式进行着,小苏可以在一段时间里跟一个男人如胶似漆,然后突然又没有了来往,这意味着她损失了一名客户;也可以同时期和好几个男人来往,大家都心知肚明。身为甜心的小苏并不专属于某一个人,而他们也不仅仅拥有小苏这一个甜心。
伴随着习惯一起到来的是日渐增长的空虚与不安。小苏没有辜负自己的誓言,别说家里人,连小苏身边的同学也不知道小苏私底下的这份工作。小苏收获了巨大的金钱与各种物质上的享受,她明白,如果毕业后安安稳稳去找一份工作,她一辈子也不能获得这些财富。但不安只能越长越大,如一只毒蛇,缠住了小苏的灵魂,啃食着她的心灵。
在这样日渐增长的不安中,小苏遇见了一个和她有着同个身份的男人。这是被小苏刻意遗忘的记忆中最为私密的部分,也是小苏最想遗忘的记忆。如果说小苏这两年的甜心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那么除了巨大的金钱诱惑,便只剩下这一个模糊的人影了。男人和小苏一样,也是一名甜心宝贝,服务的对象是男性。圈子很小,但小苏和他的相识完全是一场偶然。他们有着同样的客户,而男人比小苏多了两年当甜心的经验。他们天然的亲近也许得力于共同的身份与秘密。和小苏一样,男人最信任的朋友也不知道男人的这份工作。共同的秘密容易使人卸下戒心,小苏曾试着回想他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可无论怎么想,仍旧觉得这份友情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奇迹。对于他们而言,应许的情爱早已是不存在的奢侈,他们用着从客户身上赚来的钱,开始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聊天。他们不常谈到工作和秘密,倒也不是刻意回避,只是谁也没想提起。
小苏经常觉得,男人有着和自己非常相似的脸庞。他看小苏的眼神里很少有着异性的成分,有时候小苏会觉得他并不是在看她,而是看自己,像是一个人看着镜子、或者看着墙壁上的影子。
“我不想干了。”
小苏说这话的时候,看见男人苦涩的笑容。那个模样十分难看,小苏知道自己肯定也露出了那般丑陋的表情。
“那你之后会做什么?还留在这里吗?”半响,男人开口。
小苏摇摇头,说:“回家吧。很久没回去了。”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小苏低下头滑动着手机的荧幕,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荧幕上方未读讯息的通知相当显眼,是妈妈的讯息。小苏划动了手指,并没有点开。
“我也不想干了。”小苏听见男人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我觉得好累。”
小苏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眼睛,突然感到所有爱她的人、她爱过的人,都透过这双眸子看着她。
两人走在停车场的走道里,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是小苏先放慢了脚步,男人回过头来看她。小苏牵起男人的手,像从前吻别人一样吻了男人的脸庞,随后又放开了男人的手。她低声说:
“要做吗?我不会付钱的。”
小苏没有看男人的脸,所以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她只听见男人说:“我也不会。”
两人走进了房间,外边天色很暗,快下雨了。小苏脱掉了衣服,在相拥的那一刻,她意识到男人没有擦任何的香水。两个赤裸的身体之间没有刀剑相隔,时间像坠下的沙砾般凝结在空气中,窗外开始下雨了。在整个世界陷入黑暗之前,小苏在那个四方的天地里最后一次献出了自己肉体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