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艳红的九重葛

九重葛是一年四季都可成团盛开的璀璨花朵。其独特之处在于以外在鲜艳的苞片，保护内在黄白色的淡雅花朵，像是一种深沉呵护的情感象征。九重葛花色艳丽，且向着阳光生长，代表乐观的精神，也是对人间的美好寄托。

九重葛的花语是热情、坚韧不拔、顽强奋进，和它的性格一样，也是它最爱的花。

它是一只黑黝黝的土狗，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它叫Gobi。它本不是我的狗，是大伯寄养在我们家的，等它长大后便送回大伯新家。

我与它相见的那一天，阳光明艳，家中盛开着艳红的九重葛。

2010年9月1日。

放学回家后，我赤着脚丫子，好奇地走向家后面。走着，走着，我误踏到一滩金黄色的液体。这就是那素未谋面的它送给我的见面礼。我的眼睛仿佛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当我走近时，它迅速蹿到我身边，口吐舌头，摇尾歪头，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望着我。那模样瞬间浇灭了我眼中的怒火，我轻拍着它头，眼里就只剩柔情了。

——那一年我十岁。

它很活泼调皮，每天都缠着我玩追追。它很傻，每次都兜着同一个圈子跑，我只需原地站着，它就自投罗网了。它会露出吃惊的眼神，紧急刹脚，往反方向逃跑。笨拙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孩银铃般的欢笑声，是每天都会上演的画面。

有时，我手拿着刚摘下的九重葛，身后被一只小黑团紧追着。我飞快地踏上了那张由爸爸亲手做的长木凳子。Yeah！毫无意外，又是我赢了。它前脚撑着凳子，仅靠后脚站立，仰首摆尾，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对视着我微笑的眼睛。有次，我失神了，手中的九重葛便洒落了一地。含蕊红三叶，临风艳一城，似一场小花雨，美极了。它兴奋地原地转圈圈，嘴里还不忘叼着一朵递给我，我嘴角也上扬了。

它是我的私人小保镖，每天都要护送我到学校。清晨，只要爸爸一启动那辆老爷机车，发出独特的声响，本陪着婆婆散步的它，无论散到哪条街，都会如火箭般地飞回来。每日早上，通往我学校的那条斜坡，都会出现一狗一机车在“赛跑”，偶尔还夹杂着汪汪声。我也因此成了学校的“名人”。

——“你的狗又跟你上学啊？”

“叮铃铃……”放学钟声响起，走出校门口，还没来得及奔向妈妈，它总会抢先一步，扑向我来，亲昵地蹭蹭我，仿佛在说“我想你了”。它总会在妈妈开门时，趁机逃跑出去，任凭妈妈怎么呼喊，都左右不了它的决心，反而率先带领妈妈来接我。

我们选用小路回家。沿着学校往上走是一条小河，再往上走就是通往我们家的石梯。石梯两侧长满了鲜花绿草，包括那鲜红的九重葛。它很好面子，总喜欢走在前头。当我们领先于它时，因为路窄的关系，它便会“不择手段”地踩着我们的脚“上位”，在石梯顶端翘起尾巴汪汪叫，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得意地俯视着我们，似乎催促我们快点，气得我们哭笑不得。

有次，下起了滂沱大雨，我想用雨伞为它遮雨。这气人的小家伙却不领情，每每快遮到它时，就急速散开，时不时回眸望着我笑，似乎是叫我自己遮，它不需要。那一刻的我，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它最怕下雨天，因为怕打雷。每每打雷都会吓得全身发抖，跑到哥哥房间窗前，叫他开门让它进屋子；它也不喜欢水，每每冲凉都要被“拖”着去。但它却会风雨不改地接我回家。

后来大伯想把它送给别人，我很舍不得它。于是，我拨通了电话：“我想要养它！”那时的我并不懂一个“养”字所包含的责任，也不懂后来的我会甘之如饴。

时光荏苒，我和它都渐渐长大了；那片艳红的九重葛开始慢慢凋零。

随着课业越来越繁重，我们很少一起玩了，只有在我疲倦休息时，去拍一拍它的头，它则会舒服地眯起双眸，摇摆着尾巴，似乎在说“辛苦了”。

每当我有心事时，都会向它诉说。只有它能保守秘密，从不嫌我烦，偶尔还会用鼻子蹭蹭我的手，仿佛在鼓励、安慰我。每当我生病时，它总会安静地守在我身旁，用哀伤的眼神凝望着躺在沙发上的我，仿佛在为我担忧，无声地为我祈祷。

有次，我无意间发现它腹部下方长了一颗小疙瘩。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热毒，很快就会自愈的。

后来，妈妈的双眼因血糖过高，眼睛血管裂了，眼内部积血阻挡了视线，需尽快动手术，让本不富裕的我们雪上加霜。我的心思全放在妈妈身上，更加忽略了它，也忘了那颗小疙瘩……

当我发现时，那颗大疙瘩已破裂了许久，伤口里有无数只蛆虫在蠕动着，鲜血直流，染红了一地，比九重葛更红艳。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眸，我无法想象它到底有多疼。它却一声也没吭过，许是不想增添我们的烦恼。我只知道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被上千万只虫子在蛀蚀着。

我知道家里无法负担它的医疗费用，我只好不断地上网查询资料。最终，我找到了一种专为动物去蛆虫的蓝药水。蛆虫是没了，但还剩下一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肉瘤。我发照片询问线上兽医，得知是末期乳癌。

望着那双浑浊的眼眸，那强忍着剧痛仍轻拍着地面的尾巴，那企图安抚我的心意，我想陪它一起战胜病魔。

我瞒着父母，网购了名为20 years的宠物抗癌保健品。那是一包包的药粉，我掺拌在它最爱的麦片，泡给它喝。日复一日，虽还未痊愈，但肉瘤逐渐缩小了，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段日子，我总喜欢在深夜时，唱歌给它听。它似乎很喜欢《阿拉斯加海湾》，总会汪汪地回应我，只是不知是在称赞我，还是在抗议着。我则更喜欢《大天蓬》：“怕什么天道轮回，什么魄散魂飞，若没有你才叫可悲……”

11周年纪念日那天，我做了它最爱的蜜糖麦片蛋糕。望着它大快朵颐的模样，透过它欢快的眸子，我看见了自己逐渐深邃的眼睛。

后来，它的身体愈发虚弱。夜晚时，四肢总会抽筋颤抖。我不确定它是冷，还是神经系统问题，我只能轻轻为它按摩，为它盖上被子；它的视力也急速下降，经常会撞到东西。我只能清空周围的杂物，减低它受伤的几率。

随着它病状的增加，我的卡数也随之减少：昂贵的眼药水、消炎药阿莫西林、维生素Bioyzme……我从未想过放弃，尽管我要回大学了。我嘱咐父母按时为它上药，给它吃药，并强调都是廉价的药品。

不懂它是不是察觉到什么，步履蹒跚的它，每天傍晚都会吵着我带它去散步。红艳似火的晚霞、星光璀璨的天空；一人一狗的影子、一步一足印的地面，见证着我们美好的小时光。临回大学前，我答应它以后回来还会陪它一起散步。

只是，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了。

平安夜那天，我回家看到它已无法行走，郁郁寡欢，不吃不喝。妈妈说许是它想念我了。我只能不断用铁打酒擦拭它的双腿，不停地来回按摩，不懈地为它双腿拉筋。经过一天的努力，它终于可以重新站起来踉跄行走了。望着它无神的眼眸，我的眼角也悄然落下了泪珠。

农历新年后，它便病入膏肓了，腿部肌肉严重萎缩，大小便失禁。它无力挣扎，只能以绝望的眸子望着我；我眼眶起雾，视线也模糊了。我只能无力地轻拍安抚它，默默地照顾它。

一日凌晨四时，我被它“呜呜”的哀叫声惊醒。望着那双病态的眸子，我跌坐在屋外，卷缩身体，双手抱膝，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它却拖着病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我，舔了舔我的脸，给了我一个拥抱。

——即使它多么地痛苦，依然会以它的方式来安慰我。

2022年3月17日。

它已昏睡了两天，不吃也不喝……这次，我的哭声再也无法唤醒它了。

我哽咽着对它说：“如果觉得很痛苦，就离开吧，不要牵挂我们了……”语毕，我竟看到它低幅度地点了点头。不到一小时，它那双眸子便再无色彩了；我的世界瞬间也只剩下黑与白。我们把它埋葬在家后面的空地，放上了几朵鲜红的九重葛。

它与我离别的那一天，风雨凄凄，昔日艳红的九重葛也不在了。

——这一年我二十二岁。

“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是九重葛的另一个花语。它对我的爱也随着它的离逝，只留下我的悲伤。它为了我辛苦撑了一年，如今终于解脱了，我却怅然若失。

我很怀念当年在九重葛树下的那双灵光的眼眸。

当年那场花雨或许也象征着生命的凋谢。

我们终究也变成了阿拉斯加海湾，相爱却无法在一起了。

虽然九重葛仍在生活中处处绽放：当年的斜坡、隔壁邻居家、散步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