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和鱼

一

一次大学放假回家，我发现院子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翠绿色的陶瓷水盆，大概有40厘米宽，不高，可能也就15厘米。我凑前一看，里头有十来只正在畅游的小鱼，有橙红色、银色，还有黑色。询问下得知，这是母亲的杰作。她在水盆底部铺上鹅卵石，水面漂浮着几朵芙蓉莲。那是一种观赏性的绿叶水生植物，少有开花，小巧可爱，叶片像扇子一样有折痕。我犹记得，母亲当初在朋友家顺回来的时候，沾沾自喜的模样。

这盆景是母亲两个星期前创作出来的。她说，这样院子里就添了不少生气。

我继续盯着水盆里的鱼。

隔天下午，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那天下午闷热，没走上十分钟就已经浑身汗水。院子里有一张木桌和四张木椅，正好躲在柳树的阴影里。说起柳树，我一开始买了两棵，可后来只存活了一棵。所幸它长成了大树，足有两层楼高。我坐在其中一张木椅上，然后欣赏那盆鱼带来的生气。忽然间，一只麻雀从柳树上飞下来。很巧，它停留在水盆的边沿。

这一幕被我撞见，麻雀像是好奇水里的小鱼，对着它们摇头晃脑。小鱼仍是慢悠悠在水中畅游。我想起《庄子·秋水》里的那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好奇，停留在边沿的麻雀，是否也在好奇水里的鱼。那么，水里的鱼会不会也好奇这只正在打量它们的麻雀？我非鱼，也非麻雀。我是这场相遇中，存在感最低的那位。

虽然我不是它们其中一方，但我可以为它们编撰一场对话。所以，一个下午，我沉浸在自我幻想的鸟鱼对话里。

“这位红色的小哥，你好。”麻雀找了一只看似最好聊天的小鱼。

红色小鱼转了一个圈，看着伙伴们还在吸允鹅卵石的绿藻，并无留意到水面外的麻雀。它轻轻把头探出水面，向着麻雀问道：“你好。麻雀，应该不吃鱼吧？”

“天啊！”麻雀吱吱地笑了。“你别想多了。我的嘴这么小，吃不下你，而且我的头也探不进去。”

“那就好。”小鱼摇晃着尾巴。

麻雀告诉它，“你们不能飞，一定很无聊吧？”

“为什么？”小鱼不解。

麻雀侧过身去，让小鱼看看自己的翅膀。“我只要挥动翅膀就可以上好几米的高空。那时候，我可以俯视地上的一切。一切的花草树木、正在行驶的汽车，还有屋顶上有没有长草。人类需要攀爬梯子才能看见，而我不用。只要飞翔在空中，我就能看见广阔的世界，能看见河流如何在大地作画、都市的天际线，还有一片深绿色的森林。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被束缚。比人类好，他们到哪里都被限制。最重要的是，我不会被正在盯着我的那位看起来像呆子的人类轻易捉到。”

小鱼静静听完麻雀说的话，没有做任何回答。

麻雀见它不语，又再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是羡慕吗？”麻雀微微仰起头来，有趾高气扬的模样。

小鱼摇头。

“难道是不高兴？”麻雀本意只想要炫耀自己可以飞的本领，但没想过搞砸这场谈话。

“也不是。”小鱼终于开口。“听你谈起飞翔在天空的感觉，我也觉得很棒。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在水里更快乐。”

“为什么？”麻雀绕着水盆飞了一圈，“这个水盆很小呀，而且你只能在有水的地方行动，并不能自由自在。”

“但你可知道水里的世界是如何的？”小鱼问道。

“我不会游泳，也不敢下水，真的没见过。”麻雀说道。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鱼在水里转了一个小圈。“在水里，我不担心雨水的来袭。当雨水掉入时，只有掀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在水下的我，看见不一样的天空，那是一道道的涟漪散开，像是人类的烟火在夜空中绽开。晴天的时候，有芙蓉莲为我遮阳。一部分阳光透不过芙蓉莲的叶子，透过的阳光会在水里变成一道道光。光影在水中交错，世界又不一样了。光照着的绿藻成为一颗颗绿宝石，我和伙伴把它们吃进肚子里。我虽然没办法像你一样，在无边际的天空飞翔，看不一样的景色。但是天气的变化，却让我所处的世界常常变幻出不同的画面。在水里的世界，大多数是宁静的。我常听见自己的鱼鳍与水产生的摩擦声。”

“听你一说，好像也不错。”麻雀试探性地探下头，但仍是惧怕水。“只是我还是没办法办到。还有，即使我觉得你的世界不错，但我还是热爱天空。我也许就是热爱天空，才会成为一只麻雀。”

“那我也是因为热爱水里的世界，才成为一只鱼。”小鱼说。

“正因如此，我们都互相不羡慕。”麻雀再次吱吱地笑了。

麻雀和鱼聊个不停，越聊越起兴。我站起来要提醒那只麻雀，别靠水边太近，小心湿了翅膀。结果，它倒是嗖的一下飞走。我走到水盆边，那只小鱼也游走了，同它的伙伴一起找吃的。

 真不待见我。

其实，一只麻雀又能飞到多高的天空？一只小鱼就算回归河流或大海，又能游多远？麻雀不是大雁，飞往远方又回归远方。小鱼不是鲑鱼，溯河洄游，一生游过大河与海。好在，它们当下各自享受飞翔与遨游的滋味，不求远方和大海。

“你在发呆？”老妹正好回家。

 “没有，我在看鱼。”我说。

“哦。”老妹也凑到一旁看，“你是在看老妈作孽的作品吗？”

“作孽的作品？”我一头雾水。

“看来你不知道。”老妹望一眼正在厨房煮菜的母亲。“这是第三批鱼了。老妈第一批买的鱼，不到三天就死完了。后来她不死心，又买一批。结果，隔天那些鱼就通通掉在地上，没有在水里。她说是邻居家的猫偷跑来玩这些鱼。前天吧，你回来的前一天，她又买了一批。”

“现在我知道了。”我苦笑。

希望这一批能活得久一点。

二

晚餐后，我在房里刷着Instagram。

我习惯看完每个人的限时动态。

我看见有朋友成了Youtuber，他为庆祝自己突破一千粉丝，拍了一支问答短片，回复粉丝的问题。有位老同学，许久不见，他已经成为一位房地产销售，跟着团队一起工作。他偶尔会放出房产成交的好消息，标榜得到多少佣金。他仍然在努力。我在一次偶然间关注到一位小网红，年龄与我相仿。她总是有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下午茶，日常只需拍照和代言，空闲时能够到日本、韩国旅游。他们存在于我的关注列表中，但互相不认识。如果他们相遇，会互相羡慕吗？

说不定他们各自认为的成就，在其余人眼中都不值得羡慕。对啊，就像我所珍视的成就，在他们眼中可能也是次要之次要再次要的。这样说来很无情，但对谁都是公平的。

有人是鱼、是麻雀、还有一个也许是猫。

我当只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