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这一次远行除了跨越半个地球的远距，奥斯丁的冬季更让人挂念起家的温度。窗外，皑皑白雪一点一滴向乔松的枝叶堆砌，奋力地淹没秋天残留的绿，正如你腹里的生命，一分一秒呈形现状。在阳光照射下，白茫茫的雪地如同一面镜子，我彷彿看见大伙儿自由自在的滑翔，狂浪的笑声把空蕩的周末一一填满。

我踏上机舱的十月，你裹著三个月大的身子与我挥别，老大萌著脑袋摇曳双手，那一刻依然历历在目。两个月后的今天，公干的使命依然如火如荼，实习作业、会议交流把时光一一消耗殆尽，可家的召唤始终挥之不散，犹如飒飒的风从雪地不停地迎面吹拂，冷得令人窒息。

我这几天反覆沈思老二的名字，希望能如你所愿在平凡与不凡之间取得灵感。老大的诞生曾几何时给了我人生莫大的感动，第二个新生命的到来则让我从感动中更懂得感恩。取名的过程如同一帧里程碑，象征著强烈期许后对生命汇成的总结，以及另一篇漫漫成长岁月的开启。我不断翻阅那天来讯里的超声波，黑白图像里那张沈睡的脸蛋儿，卷缩的身姿总让人为之动容。我能感受到除了重量以外新生命带给你的煎熬，还有那份日夜停不下来的焦虑。调皮的他一而再三改变你生活的节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偶尔拳打脚踢，不时翻箱倒箧，还明目张胆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你血脉沸腾。好吧，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永远是赢家！

虽然你总是对一切的困境轻描淡写，但那天视频里无意间的支吾以对，我已略懂一二，局裏的活已是泰山压顶，还得兼顾家中大小，可谓蜡烛两头烧。此刻的你还沉得住吗，老婆？你是否和我一样，在困顿之际，也臆想著美好的未来而暗自窃喜。话说人类本就拥有自癒功能，这是我在过去断食过程中体验到的。细胞在挨饿的状态下，不但没变得呆滞，反而自发分解蛋白质来供给能量，预示著生命在坚苦的背后隐藏的契机，也许就那么一句话：幸福，如履薄冰。。。这一刻肩负重任的我们，除了战战兢兢的坚守岗位，莫忘百忙之中要好好疼惜自己。

在美国这段日子里，生活条件比预期中优越，宾馆就在公司不远处，上下班皆可以步代车。途经食肆，来个墨西哥煎饼，一边果腹一边察视西方人的生活形式，文化差异下的人生百态总让人赏心悦目。冬天并非到处游蕩的好季节，像我这类无法抵御寒流的亚裔，要不是你为我添上优质的羽绒服，路程即使短暂，也感觉漫长难受。

昨晚一场如期而至的暴雪，覆盖了邻居麦克棚下的车子，咱两蹑手蹑脚地铲去厚墩墩的积雪，可引擎好像得了流感一样嘎吱一响就动力全失。愤怒之下我们逆向决定去滑雪。滑雪，那是哪家的玩意儿？在我寄给你我和麦克的合照中，背景就是当地著名的滑雪场，雪板和雪仗是他妻子留下的，遗憾他早年丧妻，那一刻唯我这门外汉陪伴了他一个冰天雪地的黄昏。夜里我们在其独居的老舍把酒叙谈，他提起很多关于夫妻俩未完成的憾事，最感人的莫过于在屋旁修建一座小型的滑雪场，期待将来宝宝出世长大后一家人能滑雪作乐。可天不从人愿，妻子怀胎数月却意外难产，撒手人寰。一尸两命的悲剧，不谋而合地在雪花纷飞的冬季里发生。如今屋旁徒留一座弃置的小沙丘，以及来不及盖瓦的亭子。那一晚，雪花毫不留情地掠过腐朽的支架，打在沙丘上，诡异的形成一座无名的墓碑。我骤然看见一位癡情的鳏夫，倔强地守候一段无可终老的爱情。麦克的遗憾恰如其分的与我微不足道的乡愁交集，我瞄了他一眼，不惑之年竟已如此苍郁，岁月狠狠地在他额头上刻了几刀，泛起的双鬓，还有那无法数算的白霜，令人看了黯然销魂。

世间确实有太多不为人知的悲情，在不同的转角此起彼落，相较于这一刻短暂的离愁，我们岂能不额手称庆。这一刻令我想起更多家的画面，以及母亲不如当年的状况。我向麦克提起母亲如何在深夜于梯间不慎绊倒后，加重了其多年的退智症，并且在记忆完全丧失的状态下，如今生活起居必须假手于人。当时那一场事故给妳带来灾难性的创伤，想起仰卧病榻上神智不清的母亲，入夜时分总是不能自己的啜泣。她那过往待人如己的精神尤其让人惋惜，而时间似乎没有替妳好好疗癒，从妳窥视其生活起居的视角，我依然捕抓到这两年来妳心坎里从未间断的悲伤。此次远行更令我感受到妳独自承受的煎熬。可比起麦克的遭遇，也许我们应该感到一丝慰藉和庆幸，母亲虽然已忘了我们的名字，可上天还保留著我们当儿女的还能眷顾她的机会，哪怕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

那一场意外确实挑起了双层式故居的安全隐忧，阶梯的轮廓成了一家大小挥之不去的梦魇。我贸然提议搬迁，盖因父亲也年事已高，双膝严重退化，拾级而上的本能已不如当年。我们如愿的在咫尺之遥购入一栋单层式老房，虽然略显陈旧，但总算置了一个较安心的窝。妳耗了偌大的心血在修葺细节中迂迴盘旋，那段日子正值职场上多事之秋，我领略到那濒临崩溃的瞬间。你开始失眠，繁杂的琐事悄然夺走了妳那一秒入睡的天赋。好几个午夜梦迴的夜里，我更听到妳那阵歇斯底里，以及尔后的悠长叹息，在黑暗中迂迴曲折。

家居的修缮，于数月后总算尘埃落定，屋前的富贵花如庆贺乔迁之喜，一盆接一盆争艳夺丽的绽放。这多亏母亲事故前的细心栽种，可如今却成了与主人强烈的比照。黄昏，远近而来的居民趁著夕阳的暖意从屋外拾步而过，菲佣搀扶母亲的场景总迎来异样眼光。但没关系，她每跨出一步，哪怕步履蹒跚却总能让人看了释怀，夕阳依然公正不阿的照耀每个人的面庞，当然也凸显了她廋骨嶙峋的身段。我喜欢一家人围著母亲散步的感觉，那份惬意给了我一种即强烈又温暖的归属感。妳握著她皱纹满布的手，搂著细如杨柳的腰，一瘸一拐穿过夕阳下长廊的一幕，直教人玩味。

屋前的柏油路上人烟稀少，我总爱邀妳一块儿暖身漫步，可妳多次的推搪，都或多或少抹去我的兴致。殊不知妳体内那颗似重非轻的血瘤，一直都阴魂不散的在我脑海中搁浅。医师的解说与安慰只能让我安下半个心，老二诞后的后续疗程，已在医师的编排档案里，我祈盼妳能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老老实实配合。

我们夫妻俩向来身体就如天气般时晴时雨，问题大大小小，也没完没了。也许这就是双薪家庭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资本社会所该付出的代价。工作的压力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致命殇，不久前的升迁虽然可喜可贺，但有增无减的工务却成了无名小偷，劫走宝贵的时间和生活里该有的宁静。人类就是一种荒唐无奈的动物，周而复始的燃烧自己来换取必需的财富而甘之如饴。可我觉得小毛病也不能老是憋著，当燃眉的活整顿完毕，我们也应该想个长期方案好好整治。

是的，过去与现在，的确有太多事情交织著，像脚底糊了一层胶，总让人无法疾步向前。如慧海慈航法师所云，蹲下去是为了跳得更高，现在的老大，将来的老二，都是我们跃进奋发的动力。尽管尝试突破如破茧之蝶，向火而生，需要很多勇气和毅力，可相信我，家的凝聚会给我们足够的信仰面对一切。瞧著吧，两个月后的今天，我会踏上祖国之路如期而归，见证这份信仰如何带领我们迈向幸福的未来。而当下我要妳做的就仅仅是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