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故
人到中年,存款、智慧和实力不一定会随着年岁增长,但衣物肯定越积越多。我年轻时上班服装有限,不到两个星期就得重复穿,现在却可以两三个月不重样。不,并不是我发财了,或舍得花钱置装了,而是这些年来累积了很多旧衣。我的原则是穿到不能再穿——像破洞、起球、缩水……才跟它告别。如果是因为自己变胖而导致衣物变小,那么原则上我并不能舍弃它。居家服更不必说了,越旧越舒服,可以一直穿到海枯石烂(或发霉,以先发生者为准)。因此这些年来我的衣柜越加壮大,简直可展示个人与社会的历史变迁。
初入职场的我没什么钱,衣服只挑最便宜的买,结果很快就脱色走样。那段时期留下来的衣服不多,有时看照片才记起曾经有过这一件,算是生命中的过客吧;有的却非常耐穿,同期买的只剩它陪在身边。渐渐我也摸索出一点心得:太廉价的衣服没多久就变成抹布似的,价格适中又耐穿的性价比反而更高。当然,款式不能太紧跟潮流,否则一下子就过时了,也不宜太合身,免得稍微增重就穿不下。我的好运面试装、开会饮宴皆宜装、吸汗防晒的长途跋涉装、舒适可入眠的机场航班装等,都是在这套理论下添置的,伴我十年八载甚至更久,可说是已被请进生命里。
每一件衣服,只要还留在衣柜里,我都会尽量公平对待,确保它们不被湮没:刚收回衣柜的挂在最左边,然后从最右边拿今天要穿的。如此周流,既不必烦恼今天穿什么,又保障了每一件衣服的出勤率。什么“裙子越短,经济越好”的理论难以在我身上印证,因为我可以天天把不同的年代穿在身上,或新、或旧、或新旧混搭——或许无法展示经济萧条到繁荣期的变化,却能看出本人在不同年纪的品味和经济能力。上了年纪手臂有拜拜肉不适合穿旧时的短袖上衣?披上外套遮挡即可。不过我属于梨型身材,下半身容易发胖,早年的下装很多都变小变窄了。我抱着一丝希望留着它们,幻想有一天瘦了可以穿回去。这也是我维持体重的动力——一旦发胖不但浪费了旧衣服,还得花钱买过新的。除了自身原因,衣物的命运有时也受外界影响,比如这家工作机构规定裙子必须过膝盖,于是曾经跟着我打拼的及膝裙现在只能一直待在衣柜左边了。
“断舍离”的概念流行以后,很多人把不再穿的衣服拿到网上买,或交换、或捐出。网卖我嫌麻烦——又要拍照,又要应付询问,又要寄出,还是交换比较省事。我和几名朋友之间不时“物物交换”,她们的闲置衣物大部分都很新颖,而我的……基于上述原则,通常已破旧得像抹布、也都被剪成真正的抹布了。只有一些大小不合适而从未穿过的衣物,在没有感情基础下才舍得拿去与会。慷慨的朋友总是让我以少换多,而且常有意外惊喜:一些不曾尝试的款式和颜色出乎意料地合适。自己买的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同款,一眼否定舒适区以外的选择。这有点像以前的电视台播什么观众就看什么,有机会看到很多不同种类的节目,现在大数据按照个人喜好推送反而限制了接触层面。
言归正传,我认为每一件衣服都值得被穿和被珍惜。当初也是聚精会神经过一番挑选才买下的,买了不穿,或只穿过一两次就转手,无异于负心——辜负了钱包、衣服和那一刻的心动。不过相较于直接丢弃,为它们寻找新归宿还算有良心。除了交换,也可以捐赠或卖给二手衣店。我很喜欢逛二手衣店,尤其是货源来自日本的,例如Jalan-jalan Japan。和服、古着、全新的过季衣裳……穿梭在一排排不同年代的故衣之间,像走过时光的隧道;本地货也有,我还在慈济的二手店5R Eco淘到布料和式样都非常传统的马来套装呢!每次看到年轻人穿着无领扣、有束腰及荷叶花边的新式马来套装,我都会觉得自己在捍卫传统服装艺术。
再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我的中学校长——名字忘了,大家私底下叫他猫王——梳猫王头留鬓角,每天穿着七十年代的喇叭裤和印花宽领深袖口衬衫,在人群中分外显眼。如果把时尚比作河流,旧衣服就像一个巨大的水上泡泡球,把校长和周遭隔绝开来。当年我看校长,好奇他有否觉察时光在流逝?看不看得见别人眼中与众不同的自己?现在的年轻人看我,想必也有同样的疑问。
在环保与惜物的名堂下,我心安理得地身处泡泡球里缓慢前进,每次看见“时尚是场轮回”、“潮流必将循环”、“曾经流行的会再流行一次”……等语我就感觉良好。但正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狡猾的商家总在似曾相识的复古潮流中加入新的元素,细节里的魔鬼让消费者无法以旧代新。无论如何,只要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就能像我一样超脱于潮流之外。管他复古还是改良式复古,管他什么时尚轮回,我只在乎衣柜里由左至右的轮回不息。
2024.08.02星洲日报星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