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牙

RAVEN ON RAIN

鸟牙、鸟牙,那是婆婆的绰号。家中长辈告诉我,“鸟牙”是槟岛西南区闽南俗语,用以形容小孩顽皮、恶作剧或爱说话。拿起婆婆50年代的沙龙照,看着照片里婆婆那双会笑的细柳月眉,再对比现在轮椅上不会穿衣、吃饭的她,我瞬间无法想象婆婆曾经是活泼开朗的少女。

1935年,黄家迎来一门喜事,但产婆接生时意外发现孕妇腹中的胎儿是双胞胎。根据当年的风俗,倘若孕妇诞下双胞胎,家里必须支付产婆双倍的接生费。当时婆婆的生父得知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后,感到又喜又忧。喜的是,家里即将增添一对女儿;忧的是,他付不起两封红包。产婆不满意红包的数额,回家后悄悄给胎儿的母亲下了降头,导致她产后处于病恹恹的状态,浑浑噩噩地度过月子期。婆婆的生父不忍摇篮内的双胞胎女娃终日哭啼无人照料,只好忍痛将婆婆和她的双胞胎妹妹分别转送给临近的两户人家。

领养婆婆的那户人家同样姓黄,于是婆婆没有改姓,就这样被裹在纱笼布,送到养父养母家。由于婆婆的养父养母经营杂货店,经济条件宽裕,而家中子女的年龄又与婆婆相差十岁,于是婆婆可谓集齐收养家庭的宠爱。婆婆是养母捧在掌心的小女儿,不仅待她宛若亲生女儿,甚至经常将还是女婴的婆婆抱在身边。即使忙着向顾客收钱,婆婆的养母亦不曾让养女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偶尔,婆婆的生父生母会到杂货店光顾,以买货之名窥探女儿,然后惭愧地离开。待婆婆长成幼童,生性顽皮的她老爱逗弄顾客,于是“鸟牙”的绰号如是得名。婆婆的养母对她疼爱有加,经常将“阮牙”[1]挂在嘴边,别人家小孩拥有的东西,婆婆一样也不缺,我手上那叠彩色沙龙照便是婆婆受宠最好的证明。

婚前,“鸟牙”是杂货店千金的代称。婆婆逐渐长成俏丽无邪的少女,直到二十岁那年,杂货店隔壁来了一位年轻的“巴郎该”[2]庄主——我的公公。婆婆闲来无事时会到“巴郎该”档口围观,公公趁机对婆婆展开追求,于是鸟牙一年后便带着养母办置的嫁妆嫁入陈家。当时,公公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四处替人打工,但收入不稳定。公公先是在婆婆的杂货店后方租了一间房间,后来女祖祖中了万字,她便赶紧买下空地为儿媳盖一栋木屋,门牌152。而后,大姨、二姨、大舅和妈妈相继在那间房子出生。令人无法预料的是,“巴郎该”小伙婚后金盆洗手,摇身一变,成为顾家好男人。他时常鼓励婆婆外出社交,岂料婆婆却在与邻居串门子时,学邻家妇女小赌怡情。午饭之后,她几乎每天带着孩子到邻居家打牌。日复一日之下,鸟牙竟然被封为“过山”[3]赌后。婆婆惊人的转变完全在公公预料之外,但她不曾因为赌而忘记自己身为母亲、妻子和媳妇的责任。

1960年代末,政府为了开发槟城机场强迫住在“过山”的居民迁到重新规划的新村,并赔了每户人家一个空地,35岁的鸟牙第一次飞离自己的巢。虽然昔日的邻居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婆婆与友人依然相约到某位老朋友家聚赌。每天,婆婆准备孩子们的伙食后,满心欢喜地骑着自行车赴约。她将七个孩子搁在家,让年纪大的孩子照顾年纪小的孩子,直到夕阳下山前才回家,这种习惯持续维持至孩子成婚出嫁。赌博占了婆婆二分之一人生的饼分图,鸟牙在过山小赌界的江湖地位可不是浪得虚名。据闻,婆婆赌博时依旧喜爱逗弄友人,开朗的性格让她广受朋友欢迎。年岁渐长后,婆婆偶尔懒得出门,她的朋友甚至安排计程车到家里接婆婆。婆婆难以拒绝朋友的好意,只好换件衣服,匆匆拎着黑皮包便出门了。

身为孙辈的我们不知从哪得知婆婆的绰号,竟然开始喊她“鸟牙”。婆婆看着孙子们天真无邪的模样,总是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反而是在场的长辈大声吆喝——喂!没有礼貌!谁教你们叫长辈的姓名?婆婆袒护孙子,直称小孩嬉戏无妨,我们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鸟牙”万岁!孙子们渐渐长大后,开始轮流接送婆婆到朋友家聚赌。那天,18岁的哥哥趁学校假期载婆婆到好友亚枝家聚赌。然而,婆婆下坡道的时候不小心拐到左脚,全身失去重心向左侧扑倒送院。手术结束后,医生宣布婆婆左侧的肢体不可能百分百康复,提醒我们她未来需要依靠轮椅生活,并在她的左手与左脚分别安装了铁片和螺丝钉。

婆婆出院后,身体需要休养,暂时无法出门的她,幻化为一只被囚禁的鸟,躲在老家的鸟笼,无法飞到日常栖息的场合。起初,婆婆的朋友时常相约成群到家里探访她,和她赌牌;后来,她的朋友身体健康陆续亮了红灯。这群赌友终究不敌光阴的摧残,不告而别,而“鸟牙”的美名,只能沦为孩孙们对她的记号。从那时起,我每回路过婆婆的房间,都会看见婆婆将扑克牌围成一个圈,妈妈说婆婆在“排扑克牌花”。婆婆将扑克牌摆在床头,妈妈和阿姨们偶尔约婆婆玩“红点”,刺激她的脑部运动。不过,婆婆往往没玩几圈便失去兴致。此刻,我想婆婆逝去的是青春、回忆及友情。

孙子们难得齐聚一堂时,表哥总会喊着“鸟牙”的外号,然后推婆婆到饭桌前赌“八九点”。婆婆似乎很久没有听见那么多人喊他“鸟牙”,她感到雀跃,随我们通宵聚赌。数小时后,婆婆不负众望成为我们之中的大赢家。然而,婆婆最后总是把钱塞给我们,让我们拿去买食物,然后落寞地回房休息。我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满是心酸。如果对自己喜欢的事提不起劲,大概就是老了。“鸟牙”的绰号陪着婆婆走过八十几年的年华,从“千金鸟牙”、“过山鸟牙”,走到“婆婆鸟牙”。鸟牙的一生可谓起起落落, 身为孙辈的我只来得及参与她最后的二十一年,再从后人的口中,走一遭她的鸟牙传奇。

[1] 阮牙:“阮”闽南语的“我”;“牙”是婆婆小名“鸟牙”的简称,外曾祖母时常以“阮牙”称呼婆婆,意义“我的女儿”。

[2] 巴郎该:民间一种赌博行为,马来语称“Belangkai”,赌具是一个骰子,上面刻了“鱼”、“虾”、“花”和“鲎”。

[3] 过山:槟岛峇六拜旧地名,今日老一代槟城人依然称槟城国际机场一带为“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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