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冬至
冬至,与妈妈到佛寺祭拜爸爸与爷爷奶奶。我将三碗五色汤圆搁在供桌前,燃香后随妈妈到一楼的骨灰龛位前恭请先人。香烟绕过地藏王菩萨像,飘到父亲与爷爷奶奶的龛位前,妈妈口中念念有词,我合掌祭拜,随即回到供桌,将香插在汤圆的表面。香灰慢慢地滴下,漂浮于甜汤,直至清香燃尽。
十二月疫情回温,家中长辈接连感染新冠肺炎,妈妈亦于冬至前确诊,使我度过了一个手忙脚乱的冬至。不久前,妈妈从菜市场回家后便感冒发烧,自行检测后发现已经确诊。彼时,我在房间查阅资料。突然,电脑荧幕闪现妈妈的头像,她在聊天软件内留下不温不火的“中招”二字,附上一张图片两条红线的化验棒,令我错愕不已。冠病蔓延至今,我们母女三人因不曾染疫自称“疫情时代的幸存者”,偏偏妈妈在病毒与人们共存迈向第四个年关之际确诊。我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停下手边的工作。冬至将至,祭祖事宜排山倒海而来,加上当时表弟表妹因舅舅确诊借宿我家,顿时陷入混乱的局面。妈妈先行在卧室隔离,我暂且让表弟表妹躲在房里,避免交叉感染,并联系正在工作的姐姐,按她的指示戴上口罩检查家中日用品、药物与防疫用品,而后步行至离家三分钟距离的便利店采购。
步行采购的路上,我的内心感到犹豫不安。明知自己身为密切接触者,我却自私地外出。我快速地添购面包、快熟面、加工食材、罐头等,付款时,老板娘问我要不要买汤圆,我给妈妈拨电话,询问她的意愿。妈妈说,自己早已买齐了糯米粉和染料,我的心揪了一下。坊间流传亲人过世一年不能搓汤圆的禁忌。正因外婆离世,家里已有两年没搓汤圆。我原本对今年的冬至充满期待,叮嘱妈妈赶紧购买制作汤圆的食材,一家团聚,热热闹闹地搓汤圆。难得撑过了守孝的禁忌,老天却在我实现小团圆梦的前两天,开了个玩笑。
这个冬至,注定不平凡,妈妈未能在冬至前痊愈。当晚,我躺在床上挣扎是否坚持搓汤圆。正当我的脑海里浮现这个念头时,我听见她悄然打开房门。夜间的家显得格外静默,表弟、表妹和姐姐早已熟睡。我隔着禁闭的木门能听见妈妈在厨房里整理厨具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她肚子饿了,想煮快熟面,可是,我听到擦拭铁制碗盆碰撞的声音。
铁制器皿“乒乒乓乓”的摩擦声使我回想起小时候,我和表哥表姐一同在外婆家搓汤圆的情景。昔日,妈妈让我帮忙清理搓汤圆的器皿。我因为个性大咧咧,经常不小心打翻器皿。器皿坠入地面的瞬间发出沉重的“咚”声,妈妈摇着头,用闽南语夹杂华语对我说:“查某囡仔,做东西不可以乒乒乓乓,要斯文一点。”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刷着碗盆,这边“乒”一声,那边“乓”一下,乐在其中,感觉这是节日的喜悦之音。妈妈不以为然,觉得我帮倒忙。而今隔墙窃听妈妈独自在厨房里清理器皿,我却因为不能接近她深感无能为力。
隔天一早,饭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铁制碗盆及象牌糯米粉。妈妈透过聊天软件提醒我搓汤圆的注意事项,她特别强调,汤圆的颜色数量必须是单数,要么做三色汤圆,要么做五色汤圆。我仔细一数,发现桌上只有红色染料、黄色染料及斑斕叶,搭配糯米粉原有的白色,这些材料足以做四色汤圆而已。正当我陷入苦恼,学设计的表妹建议混合红黄两色染料,用以做橙色汤圆,以便凑齐五个颜色。当晚,我、表弟、表妹和姐姐轮流检验,所幸我们的检验成果皆为阴性,可以一起搓汤圆。晚上八点,我们四个人围在饭桌揉面粉团,调色、将面团拉成条状,切成小块,再揉成圆状,五色汤圆一圈又一圈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特别美丽。我们全程戴口罩,躲在房间的母亲不时探出头来检视,我们默契般阻止她踏出隔离区,搞得母亲心痒痒的。完成之后,我把汤圆成品拍照传给妈妈,她回我一个赞。
妈妈说,搓好的汤圆必须放置隔夜,才可以下锅烹煮。收拾好桌面后,我们各自回房休息。我将房门锁好,再度听见母亲如夜半觅食的老鼠般溜出房门的脚步声。她掀开烘焙纸,打开抽油烟机和电磁炉,房门缝隙传入嗡嗡作响的声音。我大概猜到,妈妈应该不放心让我煮糖水,所以趁我们熟睡后开锅下厨。
清晨六点半,我抹黑起床后发现锅子里盛满一大碗的斑斓叶糖水。不知道妈妈是否彻夜未眠,走到厨房后,我发现妈妈伏在窗户前看我煮汤圆,她不断重复:“记得啊,煮过了的汤圆要泡冷水,才能倒进糖水!” 妈妈的言语,使我联想起起幼年时期,站在板凳上观看妈妈煮汤圆的情景。每当妈妈煮汤圆时,我总是站在塑料椅上,催促她快一点把汤圆煮好。妈妈说,煮汤圆是急不得的,必须由浅色煮至煮深色,冷却后倒入糖水搅拌。白色、黄色、橙色、绿色、红色…我将不同颜色的汤圆分批沸腾的热水。当小汤圆逐一付出水面时,我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把汤圆装入容器,妈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我赶紧祭拜祖先。
有别于昔日,今年的我一手包办了冬至祭祖仪式,妈妈则化身为旁观者。我把五色汤圆供奉于家中观音菩萨像前,再把汤圆送到老家、接着到外婆的灵骨塔。拜完外婆后,妈妈来电告知自己的检验成果已呈阴性。后车座还有三碗汤圆,我告诉妈妈自己准备开往佛寺祭拜爸爸,她告诉我,自己也想和我一起过去。我把车子开回家,接妈妈到佛寺。抵达目的地后,妈妈把汤圆放在供桌前。“阿德啊,你的女儿已经能自己做汤圆拜你了。”我跟在妈妈身边,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不知觉红了。
妈妈说,爸爸以前喜欢搓汤圆。闲来无事的周末,他老是抱着我搓汤圆。为了哄我开心,爸爸将汤圆染成五彩缤纷的颜色。我恍然明白,自己对搓汤圆的执着原来潜移默化中到受爸爸的影响。今天的汤圆色彩斑斓,想必天上的爸爸及先祖,肯定很喜欢。五色汤圆的香灰,或许是先人食用的印记。然而,对生人而言,它更像厄运终止的象征。但愿过往一年不愉快的事情,能如香灰留在汤圆表面。祭过祖先,希望我们能迎接五彩汤圆般缤纷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