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府邸

cemetery during day

这曾经是一段只有父亲和我知道的过往,可如今这世上只剩我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秘密了。

今年我又看着一座造型极其豪华浮夸的纸扎冥屋在墓地熊熊燃烧时,我就知道,我已经长成了我爸的模样。

阿哥阿姐笑话我说总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烧多点纸钱来得痛快。

我随他们一同笑着,心想,那是因为你们都忘了那场火灾的故事。

小的时候还没搬到大房子前,我爸就喜欢跟我们讲一些睡前故事。这些故事与其他童话故事别无二致,唯独格格不入的是一则有关于火灾的故事。

这火灾的故事当时给我吓得不轻,以至于别的故事大多早已遗忘,可这场火灾如今还记忆犹新,而我没想到,这故事我爸也记了一辈子。

故事情节其实特别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情节可言。简单来说就是,一座房子在某个晚上着火了,只有一个小男孩逃了出来,其余一大家子的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年幼的我自然是将小男孩代入到了自己身上,很长一段时间地追问父亲,“Where did the family go?”

噢,忘了说,我爸自小就上的英校,因此理所应当的不会中文。

后来实在拗不过我的追问,于是他给这故事编了个后续来,说是小男孩在哪哪儿找到了还活着的家人,然后幸福美满地活了下去。

结局是好的,所以整个故事便是好的。我们都如此执着于每件事的结局,即便过程实在糟糕不过,只要落得一个好下场,就是一则快乐的故事。

但随年岁越是增长,我就越是发现自己对父亲一生的印象极其苍白。母亲同样如此,她经常跟我埋怨说,“有时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自己的过往异常地闭口不谈。我到他爸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爸是瞎的!”

不知道自己家公是瞎子,确实挺扯的。

所以我总能在我爸身上感受到某种朦胧的神秘感。他总有一些怪异的执着。更糟糕的是,我似乎继承了他的这种怪异。

比如清明的时候他从不烧纸钱,只烧冥屋。他这奇怪的举动也是我费了好多年时间才观察出来的。我爸其实很聪明。他会跟我妈到神料店买来一大堆冥币和纸扎品,但等到要燃烧祭品时,他只会亲手烧掉冥屋,其余祭品皆由我们来负责。

这件事连我妈都不知道。

同样的,我妈究其一生都不晓得,其实我爸会说中文。

有时也挺替我妈感到悲伤,直到油尽灯枯前也不晓得几十年的枕边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即便我爸对她真的还挺好的。

那一霎那我忽然看懂了那女孩被痛苦和泪水噙满的眼眸。“你真的很好,但我感受不到你的心。”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明明我俩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那女孩会忽然蹦出一句,“我根本不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但那一刹那,我真的懂了,真的。

扯远了。继续说我爸。

那天我是最后一位独自进病房的,阿哥阿姐则在病房外头守着我们。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我父亲眼眸如此明澈的瞬间。仿佛是卸下了穿戴一生的盔甲,他身上是从未有过的轻盈与透彻。

他嘱咐我只需要给他烧豪宅。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爸也是这么嘱咐他的。

“我知道你看出来了。这些年来只有你会在清明给我递冥屋,连你妈都不曾那么做过。”他话说得铿锵有力,没了过去的那种有气无力,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回光返照罢了。

我想问我爸的问题有很多,但他似乎只想回首他走过的漫漫长路里的唯一遗憾。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会儿我经常会带你去万里望吗?”我想了想,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特别大的别墅,是我祖父留下的。我爸拿着我祖父从中国带来的大笔钱财,随便开了一家杂货铺,开店与否全凭心情。那时的我们可以说是一生不愁吃喝的,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我能感觉到我爸的气息逐渐减弱了。“但有一天我们一家都被粗暴地赶了出来,说是那片地本就不属于我们。所幸我爸还有别的落脚处,于是又带着我和你祖母搬进了怡保街场。后来有一天我偷偷跑了出来,骑车骑了好长好长一段路,远远地看见了我祖父那着火的大豪宅。”

那天的落日很大,很圆,特别红,整个天空滴着血那般,晕染着一簇簇火烧云,同地面上的熊熊烈焰一起,烧尽了我的童年。

 “你小时候不老问我说以前我家里是干嘛的吗。” 我爸脸上绽放出一种释怀的,不曾有过的灿烂笑容,说:

“我们家以前是共产的。”

然后他就给我留下了我必将用一生来解答的谜题,走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一直假装不会中文。

后来我一个人驱车到万里望,凭记忆找到父亲当年的流连忘返处,能见到的却只有一栋万里望的警局总部。看着警局后头宽敞的草场,似是某处人家的庭院,恍惚间也似乎看见了我爸小时候在那里快乐奔跑的身姿――他本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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