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我罕有的错估了上火车的时间。

好在依然掐着点闪身进了车厢。可这时我还不知道,忙乱地卡点挤进火车还不如花点钱雇辆车直返家乡来得痛快。

整列火车嘈杂混乱,各式音节自四面八方交织一块,将藏不住的雀跃都给牢牢锁进封闭的空间里。

刚下班的我只觉烦躁困乏。我也不晓得这双倍工资是否就那么非拿不可,可这该死的领导给我发的文件依旧是庞大杂乱,处理起来仍是费劲耗时。

嘴上说得倒好听,在视频电话里皮笑肉不笑地说:“小麦啊,分析完数据就赶紧回吧,家里肯定在等着呢。”

结果就是忙得被逼在高峰期里挤不上地铁,原本预估的是能早半小时抵达火车站的。

我扯了扯领带,力竭地背靠座位,额头还在冒汗,人还在喘着气。瞥了眼这衬衫西裤的装扮,在火车里突兀又格格不入。

在外打拼多年,连辆车都没有,还要独身一人来赶火车。

年复一年的焦虑又在今日达到了顶峰。

我不想回家。可我知道我定是要回去面对的,加班不过是个暂时的逃避手段罢了。

此时此刻我只想浮出水面透个气而已,因为不久后又要憋着气沉溺在水里了。

可这火车的喧嚣尘寰让人根本找不到一刻的宁静。

首当其中的就是我正上方的广播正扰人不息。不晓得为何,今天的列车播报比过往频繁得多,在一片乌烟瘴气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觉连绵不绝的噪音在耳畔回旋荡漾,烦得慌。

不远处那老头又逮住乘务员追问起何时才能抵达,得到的只是个微笑着的安抚。

他先前因找不到座位曾寻求过我的帮助,我在劳累中不想搭理而以“你找乘务员吧,他们会帮你的”搪塞过去,他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上乘务员了。

那群熊孩子们仍在欢腾闹哄着。方才我只是随意地瞥了眼身旁尖声高嚷的小孩,对方却显然是吓着了,看他架势似是快哭了。

一阵复杂之意忽而缠绕在心头。

我不想再看这孩子了。既然难以憩息,还是起身走走吧。可几乎是下一瞬的,我就立即后悔做出这个决定。

那女孩措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野。她正浅浅地打着瞌睡,一圈柔和的光晕打在她疲惫的脸庞,照得那包子般的小圆脸一阵苍白。

若没记错,女孩应是我姑丈妹妹的小女儿,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连新年都不会走亲戚的那种。她那丧夫的母亲爱贪小便宜的事迹仍历历在目,家里对她们一家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刚才本就在月台上远远的瞧见她,只是不想上前寒暄罢了。

我下意识地又将眉头紧皱。今天总意外地碰到一些绝不会主动惦记的人。

探头朝过道尽头望了眼,旧同学一家正其乐融融呢。

方才见我时他很是惊讶,一只手猛地拍在我肩头上说,“咦,这不是我们高中的大学霸吗?”,另一只手抱着小儿子,还一个劲儿地要他唤我为“叔”。我只能客气地笑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得到的答复却是“我这不常年在国外嘛,特意回国过春节,只能从首都搭火车回乡了。”

遥想当年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和什么也无所谓的态度,没想到如今混得还有模有样的。

我的狼狈终是让人瞧见了。指不定还在那个我早早就退了的群组里议论起我来。所幸时间紧迫,我们都赶着上火车,他因而没追究其什么。

我想我还是离开这节车厢吧。

火车里的人还在喧闹着,广播依旧不停息。我的身心也仍吃力地悬浮空中,不上不下的落不了地,直至终于清晰听见那广播词,才得以稳妥地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

“因前方火车轨道扭曲损坏,暂时无法通过,故本趟列车将在下一站停止前行,很抱歉对各位乘客造成困扰。”

人群的惶恐无措在下站后仍未平息。我看了眼时钟,若在此刻立即打车回乡,或许还能赶上年夜饭。

但这也或许是我在餐桌上缺席的最佳借口。

身边仍在熙熙攘攘,大家都忙于寻找回去的路子,还不忘大声抱怨,却都总归有个伴,不必一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

指尖仍犹豫着地停在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上。

人流陆续减少了,老同学上车前还不忘对我说了句“新年快乐”。

我抬头看见那女孩惊慌无助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的,我还是心软了。我向来就不是什么老好人,但这小姑娘的失措,一时间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错过火车,赶不上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那天。

于是一路上的我们都在默默无语。司机右手上的烟就没停过,我的左手靠在车窗上,任由晚风打在脸上,眯着眼从车侧后视镜里瞧见她隐约噙着泪的双眸。

她在下车前一个劲儿地跟我道谢,终是忘了说句“新年快乐”。我从包里翻找出一封红包,硬是塞进她手里,故作潇洒说道:“这是我爸给的,就别推脱了。”

然后车子便扬起一阵尘土,呼啸而过了。司机主动给我递了一支登喜路,我们沉默如故,安静地任由烟雾袅袅地随汽车升腾了一路。

我在静默的路途感受着心脏的跳动,朦胧的烟草气息模糊了眼,以至于让我忽而有种这个世界或许还需要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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