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临门
再次惊醒的时候仿佛恍若隔世,以至于下意识地唤了句,“快关窗”。
待反应过来时,睡意已全无。意识神游了好一会儿,直至被刺眼夕阳晃了眼,才蓦然回神。
窗外的啁啾声仍是不断。
斑驳瓦檐还在滴着水,一下两下的,闪粉胶水那般,染着金黄荧光。
我回老家已有三个月了。这些天来是从未有过的困乏,一卧床就是睡,成日成日的睡。母亲因而忧心忡忡,下班后第一件事便为打开房门查看,似是怕我在睡梦中仙去那般。
后来发现睡得愈多,身心就愈是疲惫。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是个闲不住的人,如此这般将日子藏在睡梦里头,实属不该。
只是我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思来想去,还是先把晚饭吃了吧。老家这段时间不知怎的格外缄默,明明从前墙上的壁钟可是会嘀嘀哒哒地暗示我时间的长河正在流动的。再不济,也会有壁灯散热的舒缓声响,或是自来水落入水缸的清脆响声,不至于这般静止的。
日子沉默得不像话,我能感觉到,家人的担忧在隐隐绰绰地嵌入我的梦乡里。
随后又是一天明。
窗沿处的防盗栏杆感觉快要生锈了。家乡的晨阳是冰凉的,不断腐蚀着房壁,缓慢地吃着整间屋子。
好久没站在蓝天白云下了。
我知道脚长在我身上,任谁也无法牵住我的步伐。但我到底是该往哪儿走呢?这简单的问题跟房子里的门窗墙一同困住我好长一段时日了。
竖耳仔细聆听,老房子还是一样安静。
可今早我又是被一阵聒噪的鸟儿弄醒的。
不知怎的,莫名错感自己还未毕业,仍待在大学宿舍里头,和人畅谈着未来。思索了一会儿,他们应已有条不紊地步入人生正轨了吧。
那天听说有的人转正后极快地获得领导青睐,升职指日可待。有的竟在毕业后短短半年便将网络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有的甚至都开始筹备起结婚事宜了。
但也或许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毕竟所有事情无一都不是本人亲口告诉我的,仿佛他们都曾悄悄达成共识那般,例如说“千万别告诉那谁谁我的现况”等类似承诺。
正因种种变幻无常,我经常会有种人生失真的错觉。仿佛过去,现在,未来都交织在一块,后散裂成难以辨别的生命片段。
所以听着鸟儿的歌唱,我一时竟怀疑我还躺在那翻身即落地的硬实单人床上。那会儿住宿环境极差,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嘎吱的响,却只是声儿大风力小。因而经常需在炎热的夜里打开窗户,任同样被烘干的热风吹进梦里。
往往次日清晨都会被山鸟嘹亮的歌喉唤醒,那时我也不知是什么鸟,只懂它们叽喳得厉害。为防鸟儿飞进,离窗最近的人都会起身关窗。
学校里经常会有人会给它们喂些鸟粮,待它们吃饱喝足后,又扑棱着飞走了。
有人说,“这些山鸟还挺自由”。
若不去计较身上的条条框框,又有谁不是自由的。
儿时曾养过一段时间的观赏鸟,蓝白金属光泽的羽毛特别雅致,在阳光下甚至能反射出一缕靛紫。我没觉察有何异常,倒是姥爷一个劲儿地说鸟儿郁郁寡欢,这些属于蓝天的生灵是不能被豢养的。
此时定睛一看,站在瓦檐上的这些晨禽,或许有那么几只是从我当年的铁笼飞出去的,这不回来隔着重重栏杆鸣叫着笑话我了吗。
但它们披着黑白燕尾服散漫地站着,依然愿意给我唱上一首足以连接时空,婉转动听的凤曲。
这些小东西是鹊鸲,俗称四喜。
我已好多年的未见四喜鸟在老家出没了。以前老人常说,四喜临门是祥瑞,代表着未来会有好事要发生了。但又能是什么好事呢?这种鸟儿当年可常见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事接踵而来。
窗外的四喜已连续多日在我眼前一展动人歌喉了,我却仍是在无所事事中。石沉大海的履历还是没有浮起,我也从未尝试另寻出路,反正总有一日,我定是要上岗的。
几十年如一日地干着重复的活儿,一望便能望到底的人生。
眼下一切如常,静谧的老房子处处透着熟悉的气味。家门的那串钥匙依旧摆在鞋柜上,一直以来都不曾有人阻止我出去。只是我在半梦半醒间,忽地发现当年养鸟的经验,早早地暗示了我的今天。
我看着成群的四喜因急雨匆忙落下而狼狈躲在屋檐下的排水管,歌声全消融在晨雨淅淅沥沥的湿土气息里。窗户还是紧闭着的,无需担心有哪只昏了头的黑白歌唱家心甘情愿地一头扑进一个更大的囚笼里头。
雨势终是在愈演愈烈。透明玻璃窗逐渐被一层薄薄的白雾覆盖,再也看不清窗外的局势了。唯一窥得见的,是屋顶上反着光的太阳板,铺满了碎钻那般,在雾里若隐若现地闪亮着。
临门的四喜不知还在不在避雨。又是哪只四喜捎带着我的好运也无从得知。只是当下白雾仍在弥散,世间万物又将变得漫漶不清,仿佛一切都潜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未知性。
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的人生正同时间流逝,在不可逆地脱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