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是坐落在山脚下的新村,美丽、丰足。大人们靠着种植各种蔬果、牧养牲畜维生,偶尔到山上打猎,大人们只管这叫靠山而活。当时的交通和科技并不发达,我们村与外界鲜有交流,吃着自己种植的作物,喝着山上流下来的水,不依靠任何人自给自足地生活。
“山是神圣的。”、“不能冒犯山神。”、“一草一木都不能破坏。”这些警语是每个村民都必须遵守的,我们吃的喝的都从山上而来,要是污染了山上的水源,全村人都得遭殃。
我十二岁那年,英军刚走,围绕村搭起来的篱笆网却没有全部拆除,有人说要留着防范野兽,有人恨不得篱笆网直接消失,篱笆网就像我们养鸡时搭起来的笼子一样,窒息,不自由。对当时还是屁孩的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需要担忧的事,每天放学后和朋友去哪里、玩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我最好的朋友是阿文和四眼,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放学后也一起到各种地方玩,买零食,捉迷藏,赛跑,偶尔也会有别的朋友加入我们,但我们三人才是最懂彼此的,到处捣蛋,可说是臭味相投吧。
那天,我们打算到山脚下的小溪捉螃蟹,带着从厨房里摸出来的筛子和铁桶,我们三人结伴着步行到小溪。我们知道一个地点,那里水流不急,深度也适当,有源源不绝的流水声,偶尔跃出水面的鱼,昆鸣鸟语,是一个很棒的地方。
在我们到了小溪时却看到小溪对岸站着一个女孩,她跟我们年龄应该差不多大,穿着醒目的红色连衣裙。在我们平日玩耍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陌生的女孩,让我们升起了排斥感,那时候很幼稚的觉得会跟女孩玩的男生都是娘炮,还会因此而嘲笑他们,真是一种孩子气的恶意。
那女孩看了我们一眼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远方,嘴上哼着听不清的曲子。
“别管她,我们抓完了就走。”阿文说道,拿起筛子慢慢的走进水里。平时螃蟹会在小溪的石头上休息,要是发现一点动静就会飞快地逃走,与在陆地上的笨拙不同,螃蟹在水里的移动速度非常快,要抓到它们得靠两个人,一人负责弄出很大的动静把螃蟹赶到负责抓捕的人那边才行。
我们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形,水淹过我们的膝盖,三人一起瞪着石头上一只右钳特别大的灰色螃蟹。
“你们在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往后一看,那个女孩正走下小溪,漫步向我们走来,她的皮肤很白,几乎没有血色,搭配上红色的连衣裙形成强烈的对比,她走过来时眼睛一直瞪着我们,她的眼睛很大,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你们在做什么?”她又问了一次,大大的眼珠像是洋娃娃般找不到焦点。
“在抓螃蟹,你别吵,等下吓跑它们。”阿文没好气地说道。
“为什么要捉它们?”女孩接着问道。
“捉回去养。”四眼比了个嘘的手势。
女孩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把几只螃蟹捉着然后放到铁桶里。
“你们会吃掉它们吗?”女孩又问道。
“不会啦,这种螃蟹不好吃。”我答道,眼神对上了女孩那漆黑的眼珠,她面无表情,似乎在打量着我。我心中泛起不舒服的感觉,赶紧收拾东西,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里,这女孩给人的感觉非常诡异,不过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她跟班上那些女生不一样,是个怪胎。
“你们……要去我家玩吗?”女孩突然说道,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
“蛤?为什么要去你的家?”阿文对女孩突兀的提议不以为然。
“你家在哪里?”四眼问道。
女孩往身后指去“在里面。”
“那边是山林啊…”我倒吸一口气,那边是大人们无数次厉声警告,绝对不能过去的地方。
“不可以去山林。”四眼认真地说道。
“没有进山林,我家在河边,那边有很大很大的瀑布…”女孩伸手比划。
“呃…”
“还有很多乌龟…鱼…花…”
女孩描绘着的风景似乎非常的诱人,在这里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过有瀑布,要是真的以后又多一处地方玩了。而且阿文一直想要养一只乌龟,说是要把它养到老后再交给孙子,这样就能上报纸了。
“怎么办…?”我看向阿文和四眼,想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不想去的话,我也会拒绝的。
“我们去一下就回。”四眼说道
“我要抓乌龟!”阿文说道
大家一拍即合,对我们来说果然有趣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跟我来。”女孩第一次露出开心的表情,雀跃地跳上岸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笑容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我们跟着她走上了小溪的对岸,我抬头看天空,天上似有似无地飘着几朵乌云。
我们越过小溪的对岸,走在小溪旁的小路上,路上长着参差不齐的小草和植物,我们每走一步都会压倒一堆小草,在我们右边是一棵棵高耸的大树,密密麻麻的向着地平延伸,好似协商好了般,每棵树都长在小路一旁,以小路为参照,没有一棵树跨过界线。
一旁的树林越往里面看去就越阴暗,厚厚的树冠几乎挡着了阳光,青苔铺满了地上,每一口呼吸都能闻到树与水的味道。
“你家还有多远?”阿文有些不安地问道。
女孩却不发一语,犹自哼着曲子,领着我们往村子的反方向越走越远,周围都是陌生的景色,女孩还是沿着河流旁的小路不断地走,走了许久,视野尽头也看不到小路的尽头,更没有女孩所谓的家,周围只有无止尽的树林,铁桶里三只螃蟹疯狂地乱窜,刮出“咯啦咯啦”的声响。
我们该不会不小心走进了山林吧?
阿文跑上前,抓着女孩的手大声质问“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女孩停顿一下后缓缓转头“到了。”
世界突然被染上昼白,一闪即逝,夺去了视力也夺去了思考,我反射性地紧闭眼睛。
轰隆!!
巨大的声响穿透我的身体,震颤耳膜,在山体间不断回荡。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那一声雷似乎是警告,也是导火线,把我面对大自然的敬畏、恐惧和无力感无限放大,山林越来越高,几乎盖过了天空,水声轰鸣,噬食理智。路的尽头凝聚成一个黑点,黑点无限放大。
“不见了!”阿文说道。
“那个女孩不见了!”他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喊道,向着来的方向狂奔。
恐惧喷发。
无需任何语言,我们三人用尽全力奔跑,山林瞬间变成吃人的魔鬼。
大雨轰然倾泻,雨水打在身上,流进眼里,几乎睁不开眼。
看不到方向,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在狂风中匍匐前进。
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来这里!
狂风如数十双手,在雨中拉扯着我,我几乎要被吹起来了,踉跄之下只得蹲在地下,大雨没有停息的迹象,雨水渗进眼里,隐隐作痛。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要离开!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再次站起来,眼前的景象却不再是先前的小路,小溪不见了,阿文和四眼也不见了,四周只有一棵棵高耸的树干。
天啊……
我在山林里面了。
…
雨还在下。
再浓密的树冠也无法抵挡暴雨的洗刷,我手上竟然还紧紧握着铁桶,里面三只螃蟹在水中吐着泡泡。
我不能把桶丢在这里,我跟阿文和四眼约定了,要帮他们把螃蟹带回家……
天色虽然阴暗,却勉强还能看到前方,我往低处不断跑去,我不懂这个方向是不是村子,但是如果留在原地等到夜幕降临的话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我不停地跑,好几次因为湿滑的地面差点跌倒,我不敢慢下来,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必须在被什么东西发现之前离开这里。
雨还在下,我全身早就湿透了,衣服粘在皮肤上,很冷,很累,可是不能停,看不到尽头,周围的景色根本看不出分别,树干,树干,树干,小植物,鸟叫,虫鸣,我好像不断在同样的地方打转…
轰隆!
又一道落雷,把山林点亮,树影层层交叠,在黑与白之间似乎还藏匿着某些不可名状的怪物。
太冷了,我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唯有呼出的呼吸是温热的,却不懂这样还能坚持多久。
很快,太阳下山了,黑暗降临,地上一滩滩的积水和叶子上的露水映射着月光,如星光般闪烁,让我勉强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我靠着一棵树干缓缓坐下,双腿在不断发麻,再也跑不动了。
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疼,仿佛有股无形的压力在挤压着全身。
雨还在下,太不寻常了,明明现在不是雨季,这就是擅闯山林的惩罚吗?
那个女孩去了哪里?她是鬼吗?
肚子好饿……要是能回家一定会被妈妈骂死……阿文他们下山了吗?……对不起山神大人……
脑袋迷迷糊糊的,仿佛要失去意识了。
咚!
一声闷响突然响起,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用锤子敲击地面。
我缩起身体,紧贴着树干。
咚!
又一声响起,似乎越来越靠近,我不敢呼吸,止不着心跳。
咚!
桶里的螃蟹疯狂窜动,是在害怕些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山林深处走了过来。
咚!!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树叶上的积水洒落,那个东西就在我的身后。
在我身后停下了。
没有一丁声响,风停了,雨也停了。
昆虫、螃蟹、鸟,全部动物不再移动……无法移动。
我不争气地哭了,身后那个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我知道“祂”在看着我,整座山林的动物都在看着我。
我转身,抬头,再往上。
几乎与树冠一样高的黑影,两根弯弯的犄角直指天际。
“山神大人……”我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山神大人。
像一座山一样耸立在山林中。
祂没有说话,巨大的头颅看不到五官,没有眼睛。
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确切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审视。
我应该做什么?大人们在祭山时会怎么做?
我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全身都在颤抖,却根本没有要逃跑的想法,因为我知道根本不可能逃脱。
山神大人缓缓伸出祂的‘手’,像是一堆树的躯干扭曲在一起形成手的形状,指着我。
周围响起刺耳的声音,像是数百支树枝折断后在地上摩擦般,一字一字地说道“捉。回。去。养。”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不要…山神大人求求你…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我要回家……”
祂没有回答。
完蛋了,我不要这样,我要回家,我知错了,我不应该来这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敢哭出声音,这是对我的惩罚,被关在这里……永远回不了家……
山神大人的手再次缓缓移动,这次指向了我身旁的铁桶。
“捉。回。去。养。”
铁桶里的三只螃蟹高举钳子。
我突然想起了团团围着村子的篱笆网。
我小心地拿起铁桶,挂在了山神大人的手指上,看着祂把手缓缓收回黑暗中。
我再次跪下,现在除了请求山神大人的原谅之外别无他法,我不停地磕头嘴上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感受到了无数双视线在审视着我,空气越来越沉重,压迫着我的理智,直到眼前只剩下黑暗……
……
等我醒来时周围正一片喧嚣,我躺在救护车上,四周都是村里的大人,他们每人手上拿着电筒或火把,嘴上念念有词。
父母在一旁担忧地望着我,不断地说着什么,但我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望着山林深处。
我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数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就被山神大人永远留在了山林中。
他们说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我只是迷路后累了睡着了。
接着我就看到阿文和四眼相继从山林里被抬出来,太好了,他们都没事。
之后的数天我全然接受了大人们的慰问和责骂,但我没有把在山林里遇到山神大人的事告诉他们。而果不其然,当我询问关于住在小溪旁的女孩时,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我们三人自此再也没有聚在一起了,阿文一家人两个星期后就搬离了村子,再也没了消息。只有我和四眼还留在村里,但我们俩也对那天的事闭口不谈。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躲在村子里不敢出门,但人总得直面恐惧,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开始在休闲时往山林里跑,带着敬畏的心态体验山林的一切,爬山变成了我的爱好。
许多年后,我们村子随着时代变迁也改变了很多,网络、铁路、商店……山林更被开发成了爬山圣地,建起石台阶,凉亭等,那位大人似乎也允许了我们的逾越,任由我们发展山林。许多人千里迢迢只为了目睹美丽的大自然,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一些人在山上迷路。
为此我加入了志愿搜救队,负责搜救这些迷路的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熟系山上每一条分支,每一道悬崖,因此救助了许多人,把他们安全地送回家。
直至今日我也能在山的远处看到那高耸的黑影,还有躲在繁茂的树干背后,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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