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幽灵的漫夜

凌晨六时,天边冒出眼睛,壁虎安静伏在墙上,偶尔嘻嘻笑。灯管叮咚响,有瘙痒落在身上,一只、两只,又挣扎着飞起。不久便尸体遍地。我随手抓起书包,打起瞌睡,那时还没养成吃早餐的习惯。夜路,不像夜路。路灯直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凌晨六时十分,巴士司机来了。在这没人的早晨,他驾着一辆深紫色的宝腾,缓慢从不远处的转角处出现,沿着斜坡驶来。缓慢,无力地碾过减速带,然后停下。它熟练得像情人,我像幽灵,站在拐角处等待,又期望它就这样略过我。否则等到白日就脏了。
为了躲开白日升起的那一刻,一到学校我会把自己关入厕所。凌晨的厕所是干净的,散发着柠檬洗洁精味。地面没有任何一双污黑的鞋印,只回荡着“哒哒”声。黑色小虫奋不顾身撞击灯管,发出令人肉疼的叮咚声,我抱着自己坐在蹲座旁,风凉,食堂油锅的炸物飘香,学生的嬉笑声,飞蚁们止不住的扑火,好像就在耳边。我想,这或许是你说的“虚”吧。
在这样的夜晚,会想起有你在的村庄,背靠着一片辽阔无边的油棕园;有黑白斑点、棕色的牛垂头吃草,印度庙的爷爷拿着藤鞭在后山赶牛。天空被灰云覆盖,我越过好奇盯着我的牛群,到后山顶上,你拿着风筝坐在石头上晃着脚。我不会放风筝,你叫我拎着跑,石子路硌得脚疼。忽然你露出惊恐的表情远远望油棕林里,我呆呆地问:“怎么了?”你一把捂着我的嘴把我拽跑。
下山的路很滑,我穿着人字拖跑不起来,一半在滑行;另一半脚底腾空。到山底下,人字拖也剩一半了。你死守那张撬不开的嘴,我带着一肚子气回家。隔天你却发了高烧,我站在门外被张阿姨臭骂一顿,不再让我们到山上玩了。过了好几天,你告诉我要为被欺负的朋友出口气,一起到山上收集牛粪,又抓了雨后诞生的蝌蚪。我问你这些能怎么用,你只是神秘兮兮地朝我露出缺了门牙的齿。翌日下课后,隔壁班就传来了女孩的尖叫声,响彻整栋楼。
我在座位上听得心虚,只见一道身影从窗边飞闪而过,那女孩掩面逃离,隐隐能听见她的哭声一抽一抽。她躲到楼梯间,直到放学我都没再看见她。可你说她还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看不见。那时候,我觉得你的脑子一定是出了问题。
“‘虚’是会融入空气里的,往后的我们也会如此。特别是你,我觉得你有潜力。”
我不信,我从未见过“虚”,更不知道你口中的“虚”指的什么。但印象中你总是生病,或是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如果不出意外,这次也一样。傍晚,就传来你高烧不退的噩耗,体温上升至42度,消息传遍了避兰东新村。那天抓蝌蚪的事情我没瞒着,只是家人向来放任我,未想过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你偷了山的东西,现在就得还回去。”一位大爷这么跟我说,我着急却又没辙。
怎么还?他摆摆手,说另个人已经替你还了。还什么?他又耸耸肩,这得看山想要什么。所有回答巧妙避开了问题。
我感觉脸部五官都快拧在一起,干巴巴问出最后一道问题,“那xx会有事吗?”
他笑出声,山不会比人残忍。
果然,隔天凌晨你就回来了。再见面时我激动地抱着你哭。身子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冷得直钻心。身体仍是原来那具身体,你哭丧着脸,眉头挤压眼脸,从胸腔里发出压抑哭声的低鸣。
我看不见虚了。
这双眼睛不是我的。
你磕磕巴巴伴随哭腔说出话。
所以,虚究竟是什么?我至今都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经过那晚,你彻底失去能看见“虚”的双眼。我拉着你悄悄到后山吹风,一直到傍晚,都没出现让你害怕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是件好事。
“你为什么会舍不得?”
“‘虚’不只是让我看见我害怕的事物,你现在不懂,但你之后会明白的。”
我记得你的表情、眉眼、头发、声音,更记得我们无数次在后山上放风筝,黄蓝格子,方块状。自幼儿园起,我们住在同一个新村,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条街,父母相识。照理来说,没理由你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诡异的是,某一天你的面容在我的脑袋里变得模糊,原先条纹清晰的画莫名被泼上一桶水,色彩糊成一团。你的名字消失了,我的嘴再唤出声的刹那就被堵住,熟悉多年的音节在那刻间丧失功能,或许很快我也不再记得你的存在。
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