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iece

A lone sailboat with a red sail peacefully sailing on the open sea under a clear sky.

1 蓝海的梦

五点钟的《星空卫视》,征服世界的海贼男人缓缓下沉。弟弟咀嚼着海贼王的台词,一字一句,像学语的鹦鹉,复读路飞的台词。路飞凝视身体穿孔的艾斯,沉默好久好久,尔后传出涕哭声。他周而复始,沉溺于无法实现的承诺。他懊悔自身无能,想念永远沉睡的哥哥,酷爱海与自由的烈火。 

时转如梭,弟弟如卡住的唱片,声音袅绕整个老屋。手里抓着一个旧型联想手机,玩着一款隔代流行的游戏。

(海贼的时代早已过去……)

弟弟听着男子说的话,在手机银幕游戏前凝视许久,从那时我就没见过他提到关于海贼王的消息。

那天他在挤满人川的市集里问工,身穿父亲的鳄鱼牌男装,淡卡其色的长裤和巴刹买的耐克球鞋,一身整齐和面试他的男子对谈。远远看着成熟打扮的他,宛如比昨日男孩稍微长大了些。马来男子问他:

“Tinggal mana (住哪)?”

“巴西不南邦。”弟弟像吞了葫芦枣似,反复重复名字,舌头打了结含糊回应。

马来男子皱着眉头,仿佛那是来自很远的国度。

他慌忙的神情泛出河水般的波光,眨了眨眼,眼神失焦。

或许,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地方的河是蓝色的喔。

就像大家曾以为它是海一样。

不过究竟是谁才会把河看成一片无际的大海呢?

或许是当那首海贼王的歌响起的时候吧。能记起的就只是童年里每日五点钟,中央卫视星空台传来韩国二代男团东方神起所唱的海贼王主题曲《Share the World》,我和他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从客厅像狂热的马儿驰冲厨房。每当那时候,母亲都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矮偻的身影从洗碗盆至煤气炉台,不知穿梭多少遍,我们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蓝海和海贼游历各地的画面。

母亲总是一点点往我们的碗里添菜夹肉。“专心吃,等下噎住。”我们总是等待局终,等到碗里的菜满满当当才来拼命扒饭。

八岁起,我稍微听懂大人说的福建话。他们常说,小孩子若在白天过于兴奋,到了半夜会“喊暝 ” (hàn-mî),意思是因白天或睡前玩过火而不眠。从他们的口中说出甚至带有威吓力,像是被灵鬼附身般,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听着手脚的皮肤就不自觉的竖起寒毛。

事实上,这种现象并非他们说的如此可怖。抓住半夜十二点的尾巴,那是大人渐入睡眠的时候,我和弟弟都会细听走廊的脚步声。

母亲皮肤敏感,每次走路都会听见另一只脚摩擦局部体藓。到了门口,母亲都会双脚互蹭,试图将沙子撇干净。这也成了我们辨认危险的信号。

“躲到棉被里,赶紧去。”

瞪大眼,抛眉,这是我能给弟弟的暗示。

弟弟果真躲起来,等到母亲探访离开才从被子里钻出来。两张棉被拖伸至床头和床尾,打个水手结就是船帆了。

“我们的桑尼号马上就要启程了。快拉紧绳栓,出发吧。”

时钟的指针机械般发出金属作响。他从床架自由落地,地面的床铺是桑尼号的船身,打开装满戒指耳环的宝箱,我们就有花不完的贝里!

我们坐在桑尼号的船尾甲板上,听着钢琴家布鲁克演奏《宾克斯的美酒》。

你想起莱蒙托夫《一只孤独的船》,诗句里写道:“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皆为微沫。”

你抬头看向男孩,此时的他与拆解的船体以及疑似人一般的黑影沉入黯然无光的海底。

“なあ、ルフィ。俺たちは後悔のないように、自分の思うままに生きて、一番自由になるんだ。”(喂,路飞,我们一定要活得没有遗憾,随心所欲地活着,比谁都要自由。)

海上的艾斯蒙上眼睛,你看着眼前这个八岁大的男孩躲进黑暗中,入海以后就未曾上岸。

你藏起写着蒙托夫诗句的粉皮日记,页内的皮革袋装有你俩九岁生日时的照片。

此时,玩耍的两个孩子忽然停止嬉闹。母亲的声音也从隔壁的房间传来,过敏的皮肤与指甲不断摩擦饶痒。海与船只消失以后,孩子们此刻都躲进棉被里睡了。男孩像做错事的猫,蒙住一半的双眼窥视房门的方向。

打开门,身体臃肿的母亲推出一束光,照着装睡的弟弟。

“暗暝无欲睏,叫你睏你就袂睏!”

“姐姐不也在装睡嘛。”

母亲把头贴近,确认我睡得和猪母一样,念叨他几句就回房入睡。

每日每夜,那个装睡的我和不懂撒谎的弟弟依旧玩着海贼王的游戏。直到小六那年,星空卫视停播一段时日,路飞到马林梵多拯救受困的艾斯,与新人类和Mr. 2勇闯牢狱。一张象征艾斯命理的生命纸一点一点被燃尽,烧成小小的边角,艾斯的死期步步逼近。然而,在播放那季海贼王之后,我们的童年游戏也敲响了警钟,随之消逝。

自从母亲打起散工后,我们与她见面的时间甚少。那时的母亲已脱离家庭主妇的身份,白天打着散工,推销阿发浓缩咖啡。

她不再与父亲同房,说是因父亲的鼻鼾声让她难眠,而白天要工作所以不得已和我们同睡。

母亲与弟弟同睡在地铺。她臃肿的身体总压着他的被单,每次他想弹开又怕惊醒浅眠的母亲。因此,好几天,好几个月,我们没去岛屿寻找停泊岸边的桑尼号。

直到一日,母亲忽然从这个家消失,我们又回到岛上寻找桑尼号。

那是一颗颗生锈的钉子,失修的桅杆上布满霉菌。

“还记着桑尼号的船歌怎么唱吗?想想布鲁克的小提琴和香克斯带来的美酒。”

你看两个孩子争闹着变形的海盗船。

“不,这不是桑尼号,鬓发应该有七八个。”

“测量室消失了”

“风来炮被偷了!”

船只留下空空的秘密基地。

再回到桑尼号,我们似乎难以想起它更真实的样子了。

这是初中一的事。艾斯死了之后,路飞依旧追寻成为海贼王的梦。没了棉被派对,弟弟依旧做着海贼梦。他和我说,想寻找那片海域。在现实里头,从老家附近寻找有关海洋的足迹。

“妳知道路飞眼中的海是什么颜色的吗?”。

阳光穿透百叶窗户映出一道斑驳的影子。彼时,男孩矗立桑尼号庭院的坐椅,听着布鲁克先生的指尖行走在黑白琴键,随着甲板上水手们哼唱的船歌与蓝调口琴的演奏驶向大海。

2 废物终点站

入大学那年,我收到来自阿兹娜老师发来沃茨简讯:妳的弟弟入校长室了,是不是最近学业压力太大了?

前几天,他说胸腔愈发疼痛。去了附近的诊所,医生却说什么拢无。精神紧张的母亲在他耳边叨絮很久,半夜不睡觉,想东想西的。从此对他管教严厉,每到晚上九时手机就无法连线,十时半就得入房睡觉。

这回是我第二次收到阿兹娜捎来的消息。第一次收到她的短讯,是说弟弟的数学考到班级最佳,甚至远超于我的数科成绩。我知道,那是托母亲的福,弟弟才会对数字如此敏锐。

“除了白海,世界上最高海平面是伟大航道名义的终点拉夫德鲁(Laugh Tale,笑之岛)。”

“怎么确定呢?”他看着我,手指着漫周的海贼世界平面图。发现乔伊波伊留下的“巨大宝藏”的哥尔·D·罗杰忍不住发笑。最终,他将岛屿取名为“笑之岛”,此后大海之子都为之疯狂,付诸一生揭秘这伟大男人的笑话。

艾斯成为海之子的源头是一个巨大废物终点站,也是艾斯、萨博、路飞三人结拜兄弟的起点。荧幕前的弟弟看着三人美好的童年,问我什么是友谊?什么是兄弟?

“就是可以共同分担苦难的一群人。”

吃着粥水的他格外沉默,继续往碗里添上生抽汁。晚上,他会拿出一本写满数学题的簿子,埋头算题。

自小,母亲就格外看中数学和外语,劝说我们要搞好数学和英文,以后才能赚多点钱。她偶尔抱怨着自己嫁给无读册的男人。

我家附近有个阿姨是拾荒者,大家都叫她痟人(siáu-lâng)。大小的纸皮、生出裂缝的瓮、失窃的推车,她都将这些东西视为宝贝,堆积屋内。哪怕塞满整所木房子依旧风雨无阻收集废品。

行走的木桥多出一道风景。木桥前半段因不荷重量,坍塌断裂。保留龙箱子积累雨水,一些未摘除的树从瓮里长出更大的枝丫,雨水滴落各个纸皮箱子,以及塑料容器。夜时,经过小道,还有老鼠从堆积物的缝隙路过。

村子里的人想方设法都要把她赶走。唯有弟弟是能与她说话的人。

某天,他从阿姨的废品站掏出一个玻璃空瓶子。阿姨说什么也死活不肯把新攒来的宝贝送给他。

“你要瓶子来干嘛?自己家拿不就有吗?非要和疯子搭话!”

“妈妈不会给我玩瓶子。”

他说着,转头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就这么一个破瓶子,他自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餐他才肯乖乖出来吃饭。

“说清楚,你要瓶子来干嘛?”

他眼神闪躲,低头像是刻意往嘴里塞满了饭,等了好久才回应。

“我想给大海写信。”说完,他就隔着筷子,直奔走廊,从房间的“秘密基地”掏出玻璃瓶亮相。

“写信给大海,就给可以找到喜欢海的朋友。”

“那你要放好多好多瓶子才行。”

他点头,找朋友这件事就定下了。每天下午,我们骑着单车,载着装有信纸的玻璃瓶到港尾的河口放走瓶子。一天一个瓶子,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让阿姨给我们空玻璃瓶。放走漂流瓶,日日他盼着另一边读信的人会给他捎信。我们那时天真的以为总会有这么一天吧。

某天,阿姨邀请我们进入那所充满垃圾的房子。

一开始,我真的感到害怕。地下的灰尘,以及暗处匿藏的壁虎和老鼠把我吓了几次。走在暗道,我全程拉住弟弟的衣角,跟着阿姨和他的脚步来到房子的隔间。

诧异的是,房间的墙壁全是用玻璃瓶子砌成的。因为里面装满了不同分量的水,阿姨拿起铁汤匙,轻轻敲打在任何一个玻璃瓶,它们发出不同声符,促成一首歌。

白浪滔滔我不怕

掌稳舵儿往前划

撒网下水到鱼家

捕条大鱼笑哈哈

哎呦咦呦哼嗨呦

哎呦咦呦哼嗨呦

哎呦咦呦哼嗨呦

  

我们仨凭着屋顶的缝隙透出微弱的阳光,在阿姨轻柔的歌声和玻璃琴声度过整个午后。阿姨后来也给了我们足足七个瓶子,这些有的是她的宝贝。那些带有香气透明的玻璃瓶是双妹嚜花露水,是阿姨自十九岁结婚以来一直使用的牌子。

“伊侬讲,用花露水冲凉的查某上钦贵。”

曾听母亲说,阿姨还没疯掉以前,嫁给了卖肉的丈夫。结婚三年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和邻居打招呼有说有笑,大家称她是带福气的女人。后来,村内流行一种游戏,叫“赌霸王”。丈夫因此十赌九输。早上也不去卖肉了,蹲在别人家的芒果树下寻找一只能打的蜘蛛。

某天,她的丈夫因赖账不还,被村里的混混活活砍死。阿姨就这样常年疯疯癫癫的。每到晚上就会敲打空空的花露水瓶,唱着“我是有尪疼的查某。”

一日午后,天空下起大量的冰雹雨,阿姨出门后就好久的没回来了。翌日清晨,人们发现她躲在巴刹卖鱼摊的角落。伸出污垢的手向小贩讨鱼吃。听长辈解释,她因当场吃着生肉,未去除内脏的鱼肉放进嘴里咬破渗出大量的腥血,样子骇人。后来,阿姨被人带走了,木房子也被管理员用大卡车和推土机花了近一周才清理干净。

弟弟掏出剩余的玻璃瓶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表面。这是最后一个瓶子了,因此他格外珍惜,也没将玻璃瓶放到水中。

“那就折一只纸船吧,我要让船只带我们寻找幸福。”他带着折好的船只,来到老地方放走了那只瓶子。

“阿姨她还会回来吗?”

“不确定。谁也不知道。或许就像桑尼号,我们会记得它,但谁也不敢保证它会不会归来。”

“废物终点站呢?阿姨如果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或许吧。”

·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生气。只见房间内堆满一百多个瓶子。面对母亲的提问,他始终都不说,想要为阿姨重建一个玻璃隔间的愿望。

母亲在他脚上留下五条鞭子印,连晚餐也不准吃。等母亲走后,我将午餐偷藏的两粒红龟粿递给他。

“这样值得吗?”

他咬了一大口龟粿,笑眯眯的,眼角留下一滴泪水。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滴下来的泪水,但男孩的样子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玻璃瓶事件之后,弟弟就将一艘画着草帽骷髅的船只装进绿色花露水瓶子里。

每天他都计算着日子,或许就有这么一天电视节目会再次重播路飞等人的旅行。也或许,是待我们成长之年,踏出渔村去往城市探险之后。

大学放假的时候,我偶尔回家。某次看见他在厨房里清洗生抽玻璃瓶。

“姐,等下一起去环保站吧。”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随着水龙头的流水声戛然而止。

那条河变成大海之后,人们开始朝着幸福的方向出航。

至于男孩,他大概已抵达拉夫德鲁,等着海之子朝着笑声的方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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