椭圆

客厅在暮色中沉降,最终凝固定格为一具温热的椭圆。这椭圆让我想起老家祠堂里那面祖传的铜镜,边缘被无数代人的指纹摩挲得光滑如玉,映照的却永远是别人的容颜。
光,从云石吊灯丰腴的腹部流泻。那不是光,是阿嬷那口陶瓮里慢炖了三个时辰的肉骨茶汤,浓稠,醇厚,散发着药材与骨肉交融的家族气息。这光浆将围坐的他们温柔地浇筑在一起——家公洪亮的笑声是椭圆坚实的拱顶,在梁柱间回荡如祭祀的铜磬;家婆与小妹轻快的应和是流畅的侧翼,如班顿民谣的波浪;连襟沉稳的点头与孩子们在地毯上滚动的嬉闹,共同完成了这个饱满底边。
一个血脉畅通的椭圆。我在其中听见祖先的血液如马六甲海峡的潮汐,在每个人的脉管里奔涌不息。
而我,是裁缝从整幅宋吉锦上铰下的边角料。我的曾祖母是刺绣能手,她说过,边角料终究要送回灶膛。我的沉默不是声音的缺席,而是材质的不同——他们是吸水的棉,我是不沾的油绸。
丈夫妹妹的手势如产卵的玉蝶,剪开我记忆的纹理。那后面是上个月的体检报告,此刻正在楼上的手提包里蛰伏。超声波影像上,我的子宫像一个被打扫得太干净的祖屋,连灶君都搬走了。医生用红色记号笔画出的那个椭圆,空荡得像没有牌位的祠堂。
家婆推来的果碟里,黄梨被切成兔子的形状。这手艺传自她的婆婆,专门用来哄那些不肯吃水果的孙辈。她的目光掠过我的小腹,那不是目光,是产婆探查胎位的指尖,是族谱上等待填写的空格。我收紧腹部,仿佛那里真的藏着需要掩埋的羞耻——不是“有”,而是那片惊心动魄的“无”。
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外婆当年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在第一个孩子夭折后,母亲在整个雨季都坐在老宅的凉廊里,像一件被雨水泡胀的家具。原来这种目光是会遗传的,比地中海贫血基因更顽固。
我的丈夫坐在椭圆的核心。他的侧脸像被赤道阳光充分照射的红土地,肥沃得能长出任何作物。他揉着外甥头发的手指,让我想起父亲嫁接榴莲树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在生物学最古老的法庭上,我们被宣判为不同的物种:他是延续,我是终止。
所有的战争都在皮肤之下进行。这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是细胞级别的起义,是卵子对整个家族系统的沉默背叛。
孤独不是在空房间独处。孤独是在血脉最密集的地方,发现自己是个异体。就像移植器官产生的排异反应,你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我不属于这里。
我端起茶杯。这是家传的锡器茶具,冰凉,厚重,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杯中的柠檬片正在薏米水里完成它最后的椭圆舞——它曾经也是一颗满怀希望的种子,如今却只能在温润中献出全部的酸涩。
他们的谈话如巴生河的支流,绕过我这座孤岛,奔向大海。我忽然想起中学天文课:椭圆是所有点到两个焦点距离之和相等的轨迹。他们的椭圆,焦点是祠堂的香火和农历新年的团圆饭。
那么我的椭圆呢?或许另一个焦点在更遥远的地方——在母亲当年独坐的凉廊里,在外婆熬草药的砂锅中,在所有无法结果的女性的子宫里,连成一条隐秘的星系。
我终究没有起身。这个椭圆既是牢笼,也是我的修行道场。我在其中练习一种古老的功夫——如何用沉默雕琢另一种形态的完整。
多年后我才会明白,每个生命都是独自旋转的椭圆。圆满是偶然,残缺才是常态。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用自己的光和热,去温暖那个永远悬在虚空中的、沉默的焦点。
当月光从百叶窗斜射而入,在地板上投下新的椭圆光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恰好落在光斑中心,不偏不倚。
原来,我始终是某个更大椭圆的一部分。只是以前,我太过专注地看着别人的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