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A mysterious misty railroad disappearing into fog, creating a moody perspective.

我生於森美蘭,長於柔佛新山。要認真算起來,我其實是半個「過客」,算不上真正的新山人。雖然對那座城市談不上熟門熟路,但也不陌生。至少在人文風俗上,還留下點殘影。比如古廟遊神,或是五幫共和,這些名字至今仍在耳邊迴響。

在新山,大家通常把籍貫分為潮州、海南、福建、廣肇、客家這「五幫」。我這個廣西人,通常被一股腦兒塞進「其他」那格子裡。時間一長,我對籍貫的理解,也就只剩下這五個名字。朋友若自報「我是廣東人」或「我是客家人」,我便連忙點頭裝懂,心裡卻暗想:橫豎和我也沒什麼關係,懂不懂又能如何?

可這樣的「裝懂」,終究還是紙糊的。一直到2019年,我短暫到金寶求學,這才算第一次撕開了那層紙窗。雖只逗留四五個月,卻像給「井底之蛙」開了一道天光。金寶大街上的增龍會館、南番順會館、古岡州會館,一個個名字,都教我這個只識「五幫」的人大開眼界。只可惜,當時的心思全繫在馬新漢詩,見識雖漲,卻也沒細究。

幾年後,我拜別唐山,輾轉來到檳城,在大伯公街福德祠落戶——這段遷徙,用史學家愛說的話,便是原鄉的推力與異鄉的拉力共同促成的。然而這一落腳,卻讓我見著了前所未有的場景。單是與我比鄰的,就有嘉應會館、中山會館、台山寧陽會館、廣東暨汀州會館……一個個排隊而來,彷彿要證明「這條街真不簡單」。這場面,對我這個才剛從金寶開過眼界的人來說,倍感新鮮。原來書本裡的「社群網絡」四個字,到了這裡,不再是抽象名詞,而是實實在在的鄰居。

後來在行腳與閱讀裡,我才慢慢明白:族群關係,遠比過去認知的更複雜。以檳榔嶼的廣東暨汀州社群為例,底下竟還細分出十八個屬會——若再加上五屬、嘉應五屬,那更是層層疊疊。此外,地方的歷史脈絡,甚至把廣東與汀州、福建詔安的連結編織在一起。這種錯綜,對於過去只會背「五幫」的我而言,簡直像被潑了一桶冷水,驚得我連那兩個字都說不流暢了。

這時我不禁在想:昔日在新山耳熟能詳的社群,大概也不如表面那般簡單。其後或許還有更複雜的脈絡,甚至在幫群內部,本就潛藏著不同層次的角力與消長。凡此種種,都是當年我視而不見的。於是我暗自決定,若有機會再回去,必得睜大眼睛細看,免得又只會點頭裝懂。

行至於此,我才真正曉得什麼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才明白,過去在前輩與老師們面前侃侃而談、指點江山,其實不過是大人們留個面子,順手鼓勵,別嚇著小朋友罷了。說到底,我書翻得不多,路也才走了幾步,就已撞上了自己的無知。不得不承認:我這些認識不僅狹隘,還帶點滑稽。

既然如此,現實便逼人回到原點。既無萬卷書,也無萬里路,手裡有的,也只是幾枚銅板和幾本舊刊物。而最後湊成的,當然也只能是這些東拉西扯的隨筆。然而,這些話雖用處不大,卻算是思考的痕跡——至少,總比那種「一鍵生成」的稿子真切。畢竟在這個連思考都可以外包給 AI 的年代,若糊塗話都甘心交給機器,那便是真正的消逝。至於寫幾句拙筆發發牢騷的我,當然也就是微微抵抗罷了。

二零二五年九月廿四日
庇能夕惕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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