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烟

我已经渐渐忘了烟臭味是什么感觉。
更具体的说法是:我已经无法用准确的词去形容所谓的烟臭味。
也许在我的认知里,烟味早已不是归类在“臭”的范畴。我很好奇,从什么时候开始,烟会如同氧气般吸入身体而不会感到一丝不适,如此自然得不像话。
时代进步,普遍大众健康意识提高,吸烟是不文雅的行为,大家都讨厌烟味,于是烟民就莫名变成异类。
在我看来,吸烟是雅俗兼容之事,上至自命清高的文人,下至搬运砖头的大老粗,嘴上叼着烟,吸一口,接着把内心混杂五味的人生惆怅吐出来。人总需要宣泄的出口,随着手上那根香烟燃烧至尽,任何烦恼哀愁也都化作一缕烟,放下,踩在脚底,再磨灭,正如我现在的处境,几个身穿制服的大汉把我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艰难地抬起头,猛然看见眼前的“禁止吸烟”告示牌,伴随强烈的婴儿哭声,我想起半小时前的火光闪烁——手上那廉价打火机的齿轮滑动了几次,终于冒出那一点小火,但它慢慢地变得更小,然后消失了。
陌生男人把他的打火机递给我,我没作多想便拿了,点燃我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感谢。”我把打火机递回去,男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这就是烟民之间的默契,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彼此不需要语言,打火机说明我们的身份。
他手上那支烟没有点燃,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我往他看着的方向望去,是一对母子。
母亲的粗壮手臂抱着一个大约半个月大的婴儿,那孩子睡得很熟,有着红彤彤的脸蛋儿,非常可爱。
“你有看到那个吗?” 男人指一指那对母子身后,那墙上贴着一张铺满灰尘和蛛丝的白色告示牌,已经很残破了,看来随时会脱落,告知牌上画着红色大圆圈,圆圈内黑色长形的香烟被一条红色斜线划过。“嗯。”我不以为然,说:“反正没有人在乎。”
“你觉不觉得那根烟很像被砍头?”男人微笑道。我附和:“是啊,就像宣布了那根烟的死刑。”男人接着补充:“话说古代那些死囚头像也是被贴在墙上的。”
我不禁莞尔,随之吐出一口烟。
政府推行餐馆禁烟令已经五年,但实施期间经历几次政治动荡后,与如今的政局相比,民众也似乎淡忘这项看似“不太重要”的政策。这些年仓促地换了几次政权,那些以前实行的政策今天向东走,明天又往西跑,对民众造成极大的混淆,我最常听到的是:政府都不是以前的政府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谁做政府,总之管他的,像以前一样就好,爱在哪里吸烟就在那儿吸。
直到卫生部长说将扩大禁烟区,大家才想起这个遗忘许久的禁烟令。我这时才发觉,平日在各大食肆里,仍然看见不少的烟民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只是我们都没当作一回事,即使是我也很自然地在饭后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头,吸着那熟悉又亲切的味道。
“那张告示牌只是装饰品而已。”我随口说道。男人微笑道:“某前任卫生部长说未来还会全面禁止贩售香烟,说是效仿新西兰缔造无烟世代。”
“这就是为何他变成前任。”我笑道。无烟世代真是如同乌托邦一样梦幻的词,正因如此大家才把它当作笑话来看,批判它不切实际、过于理想,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不相信了呢?我们从殖民者手里争取独立建国算不算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曾几何时,我们也相信这个国家会成为每个国民的乌托邦,但历经数次挫折或命运的嘲弄,我们也渐渐不相信了,就如我们不相信这小小的禁烟令会严厉地执行下去,反正到最后也只是形同虚设。
那婴儿开始哭了,母亲连忙安抚她怀中的宝贝,并凶狠地瞪向身后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的门牙特别突出,脸型瘦削,长相如鼠;另一人皮肤黝黑,一头卷毛,他们正愉快地大声嚷嚷,与其是聊天,更像在扯着喉咙比较谁更大声,鼠男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烟雾随之弥漫在那母子周围,婴儿又哭得更大声了。
“这个国家就是烂,你看隔壁国多好,政府没有贪污,薪水又高,对每个种族都公平,不像这里华人整天被针对,我有机会也跑去隔壁搵食,好过留在这里。”鼠男说得咬牙切齿,随后又重重地吐出一口烟。
“是这样的啰,这个国家做什么都不行,没有进步。”卷毛男笑嘻嘻道,自己也把手中烟往嘴里吸了一口。
我和男人对视一眼,他撇嘴一笑,耸耸肩膀。我轻轻摇头,男人忽然靠过来说道:“嘿,你看,那婴儿被烟呛得哭那么大声,那两个人都当作没听见、没看见,你要不要帮一帮那妈妈,警告那两个人不要在婴儿附近吸烟,因为这真的有点过分了。”
我指一指口中叼着的烟,苦笑道:“你认为呢?”男人无奈,我接着说:“店主才是最应该去阻止的人。”男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疑惑道:“可是,店主在哪里?我去找找。”然后他便走到店外去了。
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有发现店主不在这里,这让我想起某些政治人物在关键时刻总是忽然消失一样。禁烟令刚实行时,我那区的州议员与他的团队频繁走进茶室或餐馆里提醒业主贴好禁烟告示牌,还尾随着一班记者拍下他们的亲民形象。不久后,其中一间茶室因遭执法人员突击检查,发现其中几位食客在店内吸烟,该业主被罚款后求助于州议员,结果人没见到,倒是议员助理冷漠回了一句:“你明明看到食客抽烟,没有去阻止,当然是你的错啊!”
这时,鼠男不知道和卷毛男悄悄地说了什么,他们发出相当刺耳的笑声,那母亲又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至于婴儿嘛,她还在哭泣。
突然,店外传来一阵躁动,接着几名穿着整齐制服的大汉走进茶室里,他们表情冰冷无情,像是准备猎食般盯着一个个食客,他们背后有一人走了出来,是那个男人。
“警官,就是他们。”
那些警官们一拥而上,把鼠男和卷毛男重重地压在桌面,碗杯、筷子等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错愕的母亲赶紧抱着婴儿避开。鼠男凸出的大眼球都快掉出来了,那一副吓得不轻的表情实在够滑稽,室内还有几位烟民连忙把口中的烟丢弃,但警官都把他们一一带走。
“先生,这里禁止吸烟。”警官铁着脸说道。
我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其中一个大汉已经伸出手搭着我的肩膀,当下我应该生气吗?是的,因为我只是想喘一口气,吸烟只是排泄苦闷的管道,我也只是在一旁自己安安静静地吸烟,并没有像鼠男和卷毛男在孩童附近吸,相比之下,我善良多了,捉我干什么?再说我的打火机坏了,本来就不想吸,是那个男人——对!是那个男人把打火机递给我,他也是烟民啊,怎么不去捉他!
“警官,那些人都被你们带走了,这下不用罚款了,对吧?”男人说道。
这下我如梦初醒,一股气直冲脑门,我愤怒拨开那警官的手臂,接着有一个警官大喊一声,我不清楚他喊什么,只知道我立刻被制服在地上,婴儿比之前哭得更大声、更加悲伤。 再一次声明,捉我干什么?这个国家,真的没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