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时间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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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上,我再次找到漂流瓶,把瓶子里的物件接连倒出来清理——有记忆,有展望,还有很多很多,充斥整个瓶子的沙和咸水,大概是在洋流中被迫吃下去的。那是当下,既咸又苦,像生吃面粉般呛人,但在不知觉间已经被时间强灌,毕竟时间不等人,喉道留下痕迹。瓶子是我,我是那瓶子,时间是载体,是把物件冲进瓶子的洋流,它总在流动,凝聚杂质,需要不时清理。

瓶子还没成型时,时间是无形的泡沫、摇篮里轻按会回弹的皮肤、稀疏的头发、傻傻的笑容。有人说婴儿和老人几乎没有区别,时间在它们的脚边打转,婴儿没有知觉,老人没有感受。我发现似乎是这样,头顶向下伸的脸庞是一幕模糊幻影,以为曾经存在过,多年的冥思苦想,终于在瓶子里抓到一块碎片。

我站在云石砖上,纹路在脚下流动。

时间冲走了摇篮。即便它在面前,此刻却很遥远。

母亲好像说了什么,几个人,好像有几个人,将它架出去。

我在原地,好像摇篮的弃子:终究已经不是能躺在里头酣睡的人啊。

时间不给我留下太多东西,年幼的手,抓起泥沙往新铸的瓶子里装,肯定漏掉不少,抑或是捧着瓶子,不小心摔碎了,多年后再满腔怨怼也无处说。现实的玩具和玩伴被时间冲走,这不怪任何人,包括当初的自己。我想起那时好像只会玩玩具,一下午和搁浅在云石砖上的海豚们腻在一起,摸摸它们的鳍,担心它们也和摇篮一样,一去不回头。

瓶子还小的时候,我也依然很小。时间是海浪、翻炒橡皮屑的量尺、上场战斗的卷笔刀、睁大眼观察这一切,五官随之牵动的脸。时间企图影响我,周末和工作日活成各自特有的标签。我掐着刻度,在偶尔的迟五分钟和早五分钟的差异间起床,走上海滩,带着自己刚成形的漂流瓶。

瓶底开始出现泥沙,成长更多时候是感受什么叫失去,小到一年一换的班主任,大到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欧式挂钟。有一个早上,它罢工了。我不知道时间是否也跟着停下,却不敢伸手触碰:作为时间的使者,也作为挂钟,它高不可攀。

耷拉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停了一天,父母步伐匆忙,时间的替代品显然不容易找到。

我猜它是为我停的。有点受惊吓,又有点迷惘。

隔天所有的不自然就消失了,下楼时看见新挂钟——长了一张圆脸,挤向左右的柳树、鲤鱼和花。我突然怀念起老挂钟温和的瘦长脸,至少它在的时候,两幅风景小画不会觉得太拥挤。

时间会改变曾经熟悉的人事物,装进瓶子里,沉淀物成为回忆固有的一部分。我还记得成绩触及底线的那天冲出课室,四肢火辣辣的,好似下一秒就会红肿、瘙痒,心成为一个无底洞。时间拍打我的双脚,像在说:看,你的成绩五年内下降了……,我打断思绪。于是在瓶子上盖了章,经历过实物的隐身,也经历过抽象的数字在面前流走,我勉强算没什么可失去的。

瓶子呈几何式增大了体积,在同一片海滩随波飘荡,我转着圈,不断拾起,不断倾倒水和沙,有时回忆一起滑落,又扑在地上找寻。身形或心智上,我都称不上小了,时间是漩涡、闷热的墙板、开了又关的桌灯、不挂肉的下颚。我想我依然不习惯失去,却习惯了抱怨漩涡,漩涡紧抓双脚定格在两点一线,抬头能看见时间的地方。

时间在表面和钟面间跳跃,阳光带着整片海滩走远。

青春期是伤春悲秋的时节,我正迎来一场日落。

瓶底舍不得丢弃的沉淀物只剩一些了。年幼的记忆是片段,如今想起的也是片段,无非一个画面,几把人声在回响。

然后从书堆中抬头,又熬过一节课,但记忆仍在回响。只是不知何时,回响会撞上一堵墙,就此打住。

不久以后,我会再次找到漂流瓶,有记忆,有展望,还有很多很多,塞满整个瓶子的沙和咸水。我挑拣着时间的痕迹,知道它会在瓶子里留下些什么,沉淀物静静地躺在瓶底,只有被时间磨练出的耐性才会触及它们。对准瓶口,缓缓地,伸手扣住,让当下流过指缝,化为流动着时间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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