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
他也不清楚这样的一天究竟重复了几次。
一样的早晨、一样泛黄的天花板，他在闹铃响的前一刻就睁开了双眼。狭窄的房间步步紧逼，埃文只是躺着、盯着高速旋转的风扇，一直到熟悉的铃声在耳畔响起。
复制粘贴的一天又开始了。
起床、刷牙、洗澡、换衣，做完这一切，时间分毫不差，恰好是早上六点五十七分。在红色和蓝色的领带之间，埃文选择了蓝色的，正站在全身镜前整理衣服。通过镜子的倒影，他看见了昨晚熬夜收拾的纸箱子。实际上，除了大件家具和不必要的物品，他已经按照指示把所有需要的都给装箱了。东西不多，一共两个大纸箱和一个小纸箱，全都给封好了，负责人之后会上门来收拾。
把领带打好，埃文草草地吃了个面包。早上七时十八分，他准时踏出了家门。
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一阵凉风吹过，他不自觉拉了拉身上的大衣。熟练地穿过几条一模一样小巷，埃文站在了没有棚顶的巴士站，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镜片上。
他出神地望着乌云聚拢的方向，就连孩子在一旁嬉闹的声音也听不见。无限复制的日复一日早就把他掏空了，变成一座空心雕像。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很快，他将去往远方。
早上七时四十分，巴士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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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我们伟大的学者，埃文！”
三个大酒杯哐当地撞在了一起，清脆的声响成了夜晚熙攘的户外酒吧里最不起眼的一瞬。满脸胡渣的汉克大笑着，硕大的左臂搭在了埃文的肩上：“我都快忘了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前年的夏天了吧，在我的欢送会上。”米拉抿了一口啤酒，眼角浅浅地笑着：“某些人啊，喝到酩酊大醉，还抱着垃圾桶睡到了早上呢。”
“准确来说，没有睡到早上。在天亮之前，埃文就把我给带回公寓了。”汉克咧嘴一笑，还拍了拍埃文的后背：“你说是吧？”
埃文想起了那个满头大汗的晚上，心底稍稍泛起了久违的涟漪：“嗯。”
大概是有什么莫名的默契，没有人接住那个听起来额外沉重的回答。微风吹过，汉克手上的烟头忽明忽灭，米拉缓缓地喝着那杯所剩无几的啤酒。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袭来，一直把他们卷入了不见底的深海。
“埃文，你就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米拉划破了沉默：“你突然组局，说一定要见到我们。我们都很担心，这完全不是你的风格。”
“而且，你变得更安静了。”汉克呼出的白烟消散在夜空。
“我知道。”埃文低头端详着酒杯里摇晃的啤酒，有那么一瞬，他觉得时间静止了：“我今晚就会远行，我是来道别的。”
他说得很轻很轻，希望能把一字一句都藏进周围的喧嚣里，让它们像一片片枯叶迷失在金黄的深秋里。然而，他失败了，它们还是被秋风抓住了。
“你要去哪里，北方还是南方？你会旅行多久？你会回来的对吧？哦不，告诉我你会回来 ——”埃文不敢直视米拉的眼睛：“我、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在漂浮。
“你当然不知道。”汉克叼着烟，眼里有种无奈的悲伤：“我算是看出来了，埃文，你参加了漫游者计划对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埃文久违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转瞬即逝：“我上个月就报名了。”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坐在电脑前填写了那个改变他一生走向的表格。没有丝毫犹豫，他按下了回车键。那一刻，他竟然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某程度上，你没说错，未来确实是我们看不见的远方。”汉克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在星辉之中无奈地大笑。
米拉的脸色惨白：“你报名成为那个冬眠舱计划的实验体。为什么，埃文？你明明知道那个实验还在起步阶段，我知道你也没有那么伟大，所以，为什么？”
她的话掐住了他的咽喉，埃文半张着嘴巴，他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一个个重复的早上、那一条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日子太折磨人了，我只是想要去未来看看，看看会有什么不一样。”
“哪怕是，再也醒不来吗？”
“他们答应过我了，我一定会醒来的。”
“你自己也是科研人员，你知道的，不存在百分百成功率的实验，更何况是刚刚起步的漫游者计划。”
“那我就当作是一场豪赌好了。”埃文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哈，豪赌？”汉克突然开口，目光如炬地盯着瘦小的埃文，黑褐色的眼眸化作巨大的黑洞：“我的朋友，这可不像你。你是我见过最谨小慎微的人，生活是、科研也是，你还说过赌博是最不值当的游戏。哈，这样的你，却赌上了未来吗？”
“我不是赌徒，这是一场计划过的、值当的旅程。”
“你当然不是赌徒，你当然计划过一切。像以往所有的埃文一样，你总是尽可能地确保能一杆进洞，这次也一样。”汉克掐灭了烟，准确无误地将它扔进了没人用的空杯子里：“你不可能不知道漫游者计划的危险 ——”
“我知道，但……”
“你没想过醒来。”
埃文怔住了，愣愣地看向那双黑褐色的眼睛。黑洞吞噬了一切，包括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想起了在那个阴雨天里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遗书，想起了那个泛黄的信封，想起了桌下的抽屉，眼角居然流下了一滴泪水。
他确实没想过醒来，为了去未来而参加漫游者计划不过是一个自己骗自己而诞生的谎言，他一直以来都清楚这件事 —— 他只是没有勇气自我终结。
“天啊。哦，天啊。”米拉微微仰头，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滑落：“四分五裂的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早点告诉我们？”
“我不觉得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
米拉握住了埃文无处安放的手，她哽咽着：“但我们可以陪你看很多的日出和日落，我们可以陪你从街头散步到街尾然后 …… 然后，我们可以和你去一场真正的旅行，不去想那该死的闹钟。或者，我们就什么都不干，像以前一样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一面喝着啤酒的那种。”汉克补充。
“你最喜欢看海了，我们还可以去很多的海边看看……”
埃文看着流着泪但喋喋不休的米拉，还有时不时插嘴的汉克，死寂的心脏轻轻地开始了跳动。他的时间开始流动，即便在三个小时后、在漫游者计划正式开始的时候，他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冻结。
“那我们去最近的海边看看吧。”埃文轻轻地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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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海边没什么特别的，但今晚的月光异常皎洁。
他们面朝大海并排坐着，任由冰冷的海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只是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遥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句话都没说。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你差不多该离开了吧。”汉克轻轻地拍了拍埃文的肩膀：“老兄，谢谢你和我们道别。”
“如果你在遥远的未来醒过来了，代替我们看看那个世界吧。”米拉紧紧地抱住了埃文：“在那之前，我们会替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别忘了我们，别忘了今晚的星空。”汉克拥抱了他们。
他原以为告别很简单，直到他站在了最爱的大海面前、站在了米拉和汉克面前。他不明白，明明一早就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为什么道别还会如此艰难。
“我会记得你们的。”
埃文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从他独自离开海边起、到去到实验室、再到进入冬眠舱，他都一直念着。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又看见了那片漫天繁星。
他突然开始希望自己能够再次睁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