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1 天的抽屉旁,还摆着妈妈未拆的药膏贴

From above pharmacist giving sample of ointment to patient while sitting in office

墙上的电子钟跳着秒,算到今天,妈妈离开我的日子是 1111 天 17 小时 6 分钟。所有的时光都凝固在 2021 年平安夜,像被冻住的雪花,一碰就化在掌心,只剩凉得刺骨的湿。​

我总想起她的背,那背被家务和两份工压得再也直不起来,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芦苇,风停了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抽屉里永远叠着药膏贴,新的还裹着塑封,旧的带着她皮肤上的温度和淡淡的药味。她常坐在沙发上,头偏向我,声音轻得像羽毛:“girl,帮我粘一下背后好不好?” 我手指漫不经心地撕开药贴的纸,却没看见她咬着唇忍耐的模样 —— 后来才知道,她的腰疾犯时,连翻身都咬着枕巾才能忍住不叫出声。​

有人说老年人睡 5.5 到 7 小时就够了,可我妈妈不是 “够不够”,是 “不敢”。每天凌晨 5 点,天还蒙着层灰蓝,她就揣着零钱去菜市场,挑我爱吃的土豆和豆腐,再赶回家煮早餐。粥要熬得绵密,鸡蛋要煎得外脆里嫩,然后轻轻敲我的房门:“起来啦,要迟到了。” 我坐上她的摩托,抱着她的腰,能摸到她衣服下药膏贴的硬边,风从耳边吹过,她还在絮絮叨叨:“读书要认真,中午记得吃啊。” 那时候觉得这一切太普通了,普通到我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得,直到后来才明白,那些普通的清晨,是她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换来的。​

时光没声没响地漫过好些年,等妈妈的眼角爬满细纹、年过半百时,我才后知后觉 —— 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笑着说 “妈妈还年轻”,转身就把全家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暴风雨来的时候没有预兆。我因为做 Event Planning 感染了新冠,又传给了妈妈。我们从同睡一间房,变成各自隔离在房间里。隔离还剩 3 天的那个早上,爸爸的敲门声砸得我心慌 —— 他从来不会这么早叫醒我。“你妈妈平时早起来了,怎么现在还没动静?你去看看。” 我冲过去推妈妈的房门,门没锁,撞开的瞬间,我看见她半身在床,下半身垂在地上,双手蜷着,已经没了知觉。床上有褐色的排泄物,空气里混着消毒水和生命衰败的味道。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中风了,快打 999。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眼泪在眼眶里转,却不敢掉 —— 我怕一掉,天就真的塌了。​

救护车来的时候,医护人员穿着全套防护服,像白色的幽灵。他们把妈妈抬上担架,我抓着车门问:“她会好的对不对?” 没人回答我,只有车门关上的闷响,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回到空荡的家,我才懂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不是书本上的句子,是胃里翻涌的酸,是夜里睁着眼到天亮的慌。我守着电话,每一次铃响都像在赌命,直到第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

“你是 waimun 吗?” 医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妈妈颅内压过高,需要开颅手术,你同意吗?”“同意!”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疼?”“先手术降颅压,要 7 到 8 小时,我会再打给你,别漏接电话。” 挂断后,亲戚们的消息不断发来,“怎么样了”“别担心”,可我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 —— 原来最痛的时候,眼泪是流不出来的,像被堵住的河,只能在心里涨着,把五脏六腑都泡得发疼。​

手术后来了消息,医生说:“开颅做了,但她不能自主呼吸,也不能进食。脑出血在脑中间,最坏的情况是植物人,要靠呼吸机和营养液过一辈子。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七个字像针,第一次扎在心上,还没拔出来,第二次、第三次又扎进来。后来医生问我要不要拔管,说 “这样她会少点辛苦”。我不同意,我只要一个机会 —— 哪怕只能见她一面,哪怕她不能说话,我只想再看看她。​

医院终于同意视频通话。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光头,头皮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条丑陋的虫子。平时她腰疼都要抱着腰哇哇叫,开颅那么大的手术,她该多痛啊?我对着屏幕喊 “妈妈”,说 “我爱你”,说 “我们还没去马尔代夫”,眼泪终于崩了,砸在键盘上,晕开一片湿。她闭着眼,没反应,可我总觉得她听见了,她只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隔离结束后,公司没批我的假,说缺人手,让我继续做 Event Planning。我在草坪上布置 ROM 婚礼,鲜花很漂亮,彩带很鲜艳,可我的心像被掏走了一块,空得发响。每次布置完,我就躲进仓库里哭,咬着袖子不敢出声,怕被同事听见。直到安宁病房的医生打电话来,他说:“waimun,安宁病房是让末期病人和家属好好告别的地方。你妈妈现在还在新冠急诊,等她肺里的细菌清了,就转下来,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我低着头点头,眼泪砸在裤子上,晕出深色的印子,不敢让医生看见。​

第二天我带爸爸去见医生,医生又说了一遍,问爸爸 “你同意吗”。爸爸突然说:“你是医生,你喜欢就好。” 医生一下子火了,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是你老婆!是孩子的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站在旁边,看着爸爸的侧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平安夜前一天,我拖着灌了铅的身体祈祷。我和妈妈都喜欢平安夜,她总说要带我吃 Christmas pudding,说等我赚了钱,就一起去马尔代夫,去澳洲看哥哥。我对着空气说:“让奇迹发生吧,哪怕只有一次。”​

平安夜那天,草坪上的太阳特别烈,晒得我头皮疼。ROM 婚礼 5 点开始,我蹲在地上摆花瓣,手机突然响了 —— 是医院的视频电话。屏幕里,妈妈的脸很白,心跳监护仪上的线越来越平,血压数字往下掉。我知道,她要走了。哥哥在视频那头喊 “妈妈”,阿姨们哭着说 “我们爱你”,我对着屏幕大喊:“妈妈,下一世我还做你女儿!或者我做你妈妈,我来照顾你!” 所有人都在哭,哭声裹着屏幕里的电流声,像把刀,把我的心割得稀碎。​

下午 5 点,医院又打电话来,不是视频,是通知。说妈妈在 5 点走了,让我准备后面的事。我拿着手机,一个一个给亲戚打电话,声音很平静,直到打给妈妈最好的朋友,她在电话里哭着说:“waimun,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个每天早中晚都叮嘱我 “吃饭了吗”“冷不冷” 的人,真的不在了;那个会帮我粘药膏贴、会煮我爱吃的粥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处理妈妈后事的时候,我翻到她以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是霹雳州选美季军,大卷发披在肩上,穿合身的短裙和黑丝,笑容温柔得能化开糖。那时候她家里富裕,是最小的女儿,被宠得像公主,还开过敞篷跑车。追她的人里有富豪二代、商二代,她本来有无数条轻松的路可以走,可她选了爸爸。​

爸妈以前在澳洲做中餐厨师,妈妈那时候就想去世马尔代夫,可爸爸迷上了赌博,在东京赌场输光了所有钱,只能回马来西亚。后来爸爸去非洲做建筑,赚的钱不够养家,回来后就再也没工作过,每天靠妈妈做两份工的钱 “以大博小”,不顺心就骂妈妈,从来没给过她一句软话。我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妈妈,再想起她后来直不起的背、抽屉里的药膏贴、开颅后的光头,眼泪又涌了上来 —— 她这辈子,到底图什么啊?​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了吉隆坡,没告诉爸爸。我怨他,怨他让妈妈受了一辈子苦,怨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好好告别。我带着妈妈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穿着短裙,笑着看我。我知道,以后再也没人帮我撑腰了,再也没人凌晨 5 点起来煮粥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像她以前照顾我那样。​

有时候走在吉隆坡的街上,看见大卷发穿黑丝的女孩,我会想起妈妈;闻到药膏贴的味道,我会想起她喊我 “girl”;看见 Christmas pudding,我会想起我们没实现的约定。1111 天 17 小时 6 分钟,日子还在往前走,可我的妈妈,永远停在了 2021 年的平安夜,停在了我最想她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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