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川

「狐狸靜悄悄出現,走動輕響,低頭探索,稍微喘息。有作家將狐狸隱喻神秘,也許恍若夢魘壓境。我們糾纏於過去的人和事:誰應該被銘記?誰又會以另類的形式被永久懷念? 當人生的記憶之書隨時空遊走,是否意味著虛空有盡,步入另一個世界之河, 展現我願無窮的豪邁。」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親人的秘密屬於他們自己。他們會把秘密帶走,帶入無可追溯的忘川。但對我而言,他們在『生』、『病』與『死』的邊緣,想念自己的家鄉卻不能回家的無力感。
親人特有的悲劇感,融合了人生的荒涼無奈。這種悲涼感,具體又不具體,切近而又茫遠,屬於特定時地又不屬於特定時地。宏觀的說,是屬於那些顛沛流離的人。
孤狸夜晚來襲,説明記憶在夜晚容易侵襲寂寞人心,它有時像夢魘,困擾人的腦髓,從而引發一場又一場的記憶風暴,使人寢食難安,徹夜未眠。
馬華作家潘雨桐的短篇小說〈一水天涯〉,故事描述異地情戀,臺灣女孩嫁給馬來西亞華裔丈夫,婚嫁後隨丈夫回去馬來西亞定居,十年匆匆,經濟雖不富庶,一家三口生活尚算和樂。不過,唯一使夫婦二人煩惱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往公民權局跑,這是為了延長妻子的居留期。馬來西亞族群政策的關係,華人娶外國女子,居住在當地的身份特殊,她們被獲取的身份證明從來不曾擺脫顯眼的紅色。
舅媽也擁有這麼一張紅色身份證,她從我懂事開始,就一直和舅舅住在吉隆坡外公家裡。聽媽媽說,不知道舅舅在怎樣的情況下,竟然將她的臺灣公民身分弄丟了,使她變成無國遊民,兩地都不討好,身份尷尬。幸好,她是一個樂天知命和豁達開朗的女人,亂七八糟的政策,並沒有為她帶來任何的懊惱,儘管面對文化的差異,日常語言難解的溝通,她依然樂觀如斯,沒有被人事擊倒。
舅舅曾在臺灣念書,但他大學未畢業,就拉着舅媽踉蹌回吉隆坡。當年,舅舅要是能完成學業的話,學成歸來,那會是不一樣的情景。在那個證書高於一切的年代,不致於高不成、低不就,也不致於生活得那樣淒風苦雨。後來的日子,生活環境造成的種種挫折,加上婆媳怨懟僵持不下,惡劣關係導致彼此走上一條不歸路。命運之神似乎總在作弄這一家人,咀咒他們從此要各走各路。
夫婦關係不好,家庭長期不融洽,追究原因,除了舅舅長期失業和脾氣暴燥之外,似乎還有是非上的導火線。如今人事全非,觸發導火線的人,看見得逞的效果,滿足的臉孔,如今想來令人寒心。這些人晚年生活徒然過得病懨懨,沒多久一個隨著一個都走了,淹沒在忘川大山,只留下在世的人時刻悵然。
我回憶起求學時去臺灣探望舅舅,當時舅舅從吉隆坡的混沌,再次回到寶島找工作兼過著吊兒郎當的生活。他用機車載著我,由台北一直騎到宜蘭,住在他外父家裡,認識舅媽慈祥的一家人,才知道家庭培養「女人應該有的樣子是,十分的安靜,九分的氣質,八分的資產,七分的現實,三分的姿色,兩分的糊塗,一分的自知之明。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向下紮根,向上開花,不負生活,不負自己」,對一個勤懇女子的期望,是真的要翻山越嶺,經過重重磨練的。
舅舅性格雖剛烈,但他喜歡文學,知道我在中文系念書,總叫我看梁啟超的《飲冰室全集》。他從臺灣帶回一些文學書籍,我想他並不怎麼讀!他要是多讀的話,浸淫在文學的境界裡,個性或有少許的轉化,起碼對人寬容,脾氣收斂,不致於將緊張的家庭關係火上加油。
我雖不知道舅媽的感情世界,但她做人做事能沉得住氣,不管遇上什麼事情,都會保持微笑,不喜怒形於色。最終,她和舅舅的愛情,是否「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愛情超越了國界,超越了族群,就溢出來了。就如楊絳所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縱然海量大氣的人,在異地不停被陌生人事磿損,日子久了,心中無事遲早變成有事,最後累積了不可逆轉的寃屈,尤其是婆媳、夫婦的感情。
印象中,舅舅和阿姨們沒有多少個能深入的溝通交流,唯有媽媽能和他談上幾句。有時候在經濟允可的情況下,提供適當的支援,如此吧了!無奈職場人事複雜,工作不停轉換,不斷損耗他的意志。他恍若寂寞在世,現實沒有人體諒,又缺少知己的安慰,恍然如《更漏子》中說的「知我意,感君憐」,知己的基礎,是你知我意,我感君憐。整個人生就像晚唐詞人溫庭筠一樣,沉浸在誣蔑之中。他的無可申訴的冤情久鬱於胸中,現實沒有人諒解,很希望夢中知己能相知。
舅舅離世的時候很孤獨,五十八歲,在家裡去世。被發現的時候,躺在床上好幾天,背部穿了一個洞。阿姨替他收拾房間,回來告訴我們,一個人住的屋子裡,家徒四壁,沒有留下什麼遺產。舅媽當時不在吉隆坡,而表妹去了澳洲留學。上山時,送別的人只那麼幾個,親戚朋友也不多。從此,陰陽相隔,人生的遺憾,留下明顯烙印。舅舅活得如此孤獨,那實在是早將心靈放逐到邊界,沒有主動尋求歸家的欲望。他的精神很早已經以死脫離世界,就如黎紫書小說《蛆魘》結束時有一段文字:「這世間沒有一種罪名能夠以死解脫!我脫離了那終究腐朽的軀體,卻發現真正的潰爛並非來自肉身。」
舅媽的一生恍如戰後的傷痕不能釋然,只能在夢中尋求「花裡暫時相見」的他安慰。「暫時」是過後的衡量,是追敘的回憶,也是對於夢的一番惆悵。舅媽如今將自己漂浮到美國中部一個沙漠之地──鳯凰城一家安老院裡,她跟媽媽說的「回不去了!」鐡一般的事實真使我震憾,人要到怎樣的境況!豈能說得這麼絕決。
回不去的是時間不可逆轉造成的悲劇,對所有人而言大概都相似,我們都在時間裡老去,或者錯過了什麼。回不去的是空間不能容納造成的錯置,對某些人來說已然是選擇。個人孤獨的旅程,在哪裡都是一樣。舅媽選擇不回來,讓心靈漂浮在域外,將自己永遠放逐,採取這樣的對策,是懲罰!是救贖!是安置!或許是她在找尋另一個世界之河,陷入無限愁悵的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