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窿下的牛

Black cow on white sand stockpack unsplash

  六岁那年,我在课间休息时看见一头正在吃草的牛。牛很壮很大,像一颗古代的巨型岩石,肩胛骨凸出的地方延伸至牛前腿,青草上长出一颗未被蚂蚁占据的青苔巨石。旁边是石灰砌成的隧道,孩子总在下课时分,相约这颗石头玩起捉迷藏。

  “约好咯,要在石窟窿下见。”

  石窟窿附近依旧有印裔叔叔放牛的身影。天不怕牛不怕的孩子依旧嬉闹。当鬼的尾随其余的孩子钻进钻出。换人,日子如隔着阴阳的幕帘推开。我们讨论该换掉谁当老鹰,谁该继续做那只护崽的母鸡。

  “换掉你吧,还是你弟?你俩总是合在一起。”

  “那就分开吧,我们不一定相同。”

  石窟窿恍如时间隧道,我们一分头,孩子和所在的牛都消弥散去。据说,石窟窿的前身是墓地。埋葬这里的孤魂野鬼,无亲无故无名的死者。而关于草地上出现怪异形状的石头,很可能是他们的坟墓。多数不是华人,石头上没有任何小篆、楷体、或是甲骨之类的刻字。豆芽的印符,黑色斑驳蚯蚓歪曲蠕动,攀爬已碎的石顶。

  歪曲的身体,如同我们。

  爸妈不在的时候,我和弟玩起角色扮演的游戏。那是月亮美少女战士和看不见的敌人。

  那时我不明白,我弟穿裙子时的心情,黄色的太阳花裙摆,在午日的阳光垂射下显得灿烂,和他脸上露出的笑容,颧骨靠近那一缕阳光,好像真的和梦寐的距离有那么一点靠近。那时候没有血红的颜色,白白的,很干净。我弟像绽放的花儿,身边只有我望着他,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人会说他穿的这一身裙装。

  后来我才知道,看着一朵花开是极少数的幸运。没有流血的发生,没有红色的渲染。那天我不知道我弟发出的呼救声,只觉得旁人对着我俩一番嘲笑。一字一句像子弹,瞄准我身后缩得很小的弟弟。他拖着书包,身后有人紧跟着他。

  “阿瓜良,阿瓜良!”先是一声厚重的嗓音重复说辞,后来声音变得更加嘈杂。随着滚轮书包与青沥摩擦时的声响,那声音逐渐缩小,化作一缕风飞到弟弟的房间、衣柜和手机。它从未消失。

  某天不吃饭的夜里,我询问他关于手机壁纸上那头牛的消息。壮硕的胸膛,它仿佛拥有无限的破坏怪力。我曾怒斥他逃离这世界的常规,百般深信喜欢牛,或变成一头反常牛,皆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社会病态。

  我们的争吵毫无意义,为了一头沉默的牛。公牛的存在阻隔了我与弟弟。掀开那片枯墓莽丛,石窟窿下藏着不能见人的男孩,与他想象的牛。人类无法闯入的禁忌地。

  我扒开有关牛的足迹,提瑞希西阿斯祝福的公牛。爱尔兰上一只年迈的公牛——班吉疑似同志倾向而面临屠宰的命运。故事的最后,《辛普森家庭》制作人西蒙出资为它赎身,班吉才得以回到英国动物保护区安养。六岁的那年,有个提瑞西阿斯的后裔住在石窟窿下,他用手触摸夏洛利公牛,目光绚烂,眼皮低垂之际他看见那片自由的旷野,并且相信他和班吉或许是同类。在这条男女分化的时代,他们依旧躲在阴暗角落面对无法分体的自己。

  返家的某一天,我又看见那头牛。他向我描述理想中的幻熊。《星之卡比》不再是一个人的游戏,幻熊会在线陪他玩。一牛一熊突破前方的洪水怪兽,寻找挣脱束缚的钥匙,逃出异世界的牢笼。

  我确信,他是被阳光拂过的牛。那样的话,世界就不会再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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