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港的灯,照着游子的路

一、渔火篇
父亲总说,渔人的眼睛要在黑暗里认路。此刻我站在三十四层公寓窗前,看着吉隆坡的灯火像渔汛期的鱼群般密集闪烁,却忽然想起云冰渔港那些星星点点的油灯。那年您教我认北斗星,说迷路时就找天边最亮的那七颗,可现在我抬头,连猎户座的腰带都被城市霓虹冲淡了。
您们寄来的包裹今早到了。拆开防潮布包的瞬间,那股混合着海盐、虾酱和棕榈炭的气息,突然让空调房变得潮湿。母亲总爱在箱角塞几片月桂叶,说是防蟑螂,可我知道那是您们院子里的老树。去年台风折断它最粗的枝干时,父亲您连夜把它雕成了我的笔筒,那些刀痕现在摩挲起来,还能触到树皮里渗出的树脂。
二、船钟篇
父亲那只船用时钟,铜壳上的锈斑比我记忆里又多了几处。去年回家,发现您仍坚持把它调快五分钟。”潮水不等人”这句话,您说了三十年。小学时我总笑您迷信,直到自己赶项目 deadline 那晚,看着您送我的怀表突然明白——那五分钟是渔人留给风浪的余地。
您修补渔网的手势还是那么利落。塑料梭子在网眼间穿梭的样子,像极了我打键盘的节奏。不同的是您指缝里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和我西装袖口残留的咖啡渍。那天您突然把梭子塞给我,我才发现尼龙线比记忆中扎手许多。您的手掌像砂纸般刮过我指尖时,我竟错觉是海浪在礁石上磨了三十年。
三、咸味篇
母亲腌的江鱼仔今年咸得发苦。视频时您懊恼地揉眼睛,老花镜滑到鼻尖:”盐罐和糖罐越来越分不清了。”可您不知道,这咸味正适合吉隆坡连绵的雨季。昨夜煮粥时,发现您寄来的虾酱在冰箱里结出冰花,灯光下像极了小时候您给我缝的棉袄里,那些您说是”会发热的盐晶”。
您总说”咸能防腐”,却不知道游子的思念才是最需要防腐的东西。上周在超市见到云冰产的鱼露,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突然让我想起您额头的汗。收银台前那个年轻妈妈训孩子:”再哭就把你送回乡下!”我死死攥住瓶身,生怕别人听见我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那和当年您划桨时,船帮拍打浪花的声音一模一样。
四、相册篇
那本被1971年海水泡过的相册,边角已经发脆。您抱着穿开裆裤的我站在码头,背景里晾晒的鱼鳍像无数银月亮。如今观光步道的水泥盖住了当年的贝壳滩,可照片里您连衣裙的蓝格子,竟和现在我厨房的防烫垫一模一样。
父亲总嘲笑母亲记性差,却不知道您能背出我小学全班同学的名字。去年林老师的葬礼上,您准确指出每个孩子的座位:”阿财总偷吃便当,美玲的辫子天天不一样…”阳光穿过殡仪馆的彩绘玻璃,在您白发上投下彩虹,我突然看清您记忆的纹路——那些我以为遗忘的细节,原来都藏在您眼角的褶皱里。
五、雨季篇
十二月的雨又来了。公寓落地窗上的水痕,像极了老屋锌板屋顶的锈迹。父亲的气象APP总显示晴天,可您依然相信海鸥的翅膀。上周视频时您突然凑近镜头:”吉隆坡的雷雨云飘过来了,记得收衬衫。”第二天果然暴雨,而我西装内袋里,还留着您去年塞的平安符。
您们第一次来吉隆坡过圣诞时,母亲在双子塔观景台紧抓我手臂的样子,让我想起六岁那年台风夜。不同的是现在轮到我告诉您:”混凝土大楼有避雷针。”回程出租车里,您们靠在一起打盹的侧脸,在车窗霓虹映照下,竟和当年船舱油灯照亮的轮廓分毫不差。司机后视镜里我的倒影,恍惚间有了父亲下巴的弧度。
六、归航篇
书柜上的漂流木笔筒又添了新伤痕——上次搬家时磕掉的漆,我用蓝色指甲油补了补。父亲手写的潮汐表已经卷边,可那些您标注的”大潮””小潮”日期,依然准确得像月亮的承诺。母亲缝的防潮布包,针脚还是那么密,只是最近您总抱怨穿针要花十分钟。
昨天发现您们寄来的鱼干里夹着张纸条:”邮局说最近航空件慢。”可我知道真正的延误,是您打包时反复增减的动作。那些包裹上的邮戳连成的航线,在马来西亚地图上弯弯曲曲,像极了父亲您年轻时画的航海图。而我现在才懂,您们从来不用”想念”这个词,只会在雨季来临前寄来整箱的太阳——晒干的鱼虾里,藏着云冰全年份的阳光。
后记:
今晨梦见老屋后的椰子树结果了。父亲在树下修补轮胎秋千,母亲把剥好的椰肉摆成星星形状。醒来发现空调滴水声像极了屋檐雨漏,而手机里您刚传来照片:院子里那株九重葛,开得比吉隆坡任何一栋摩天楼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