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辞

(一)
我终究没能成为那条可以带你走的河。这个认知像冬日的礁石,在每一个潮水退去的时刻嶙峋地显露。他们说流水无情,却不知最无情的原是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的多情承诺。那年春汛来得早,我站在刚解冻的浅滩向你许诺,说要做你一生的港湾。声音混着融雪的清响,显得格外真诚。如今秋深了,我的河床裸露着灰白的卵石,像被剖开的胸膛,而你早已顺流而去,连水纹都不曾回望。
记得你总爱赤足踩在溪石上,说这样能听见水的心跳。五月的溪水还带着寒意,你的脚踝冻得发红,却笑得比阳光还明亮。我笑你痴,却偷偷记下你数过的每一道波纹:左岸第三块青石边的漩涡转七圈半,老柳树下的回水区会形成小小的镜面。如今这些细节都成了夜里的阵痛,在月光照不到的河湾反复发作。河岸的芦苇黄了又青,十三次枯荣,我的等待始终没能长成可以留住你的水草。去年冬天有人在岸边种下新的芦苇苗,嫩绿的尖刺破冰层时,我突然明白:原来有些生长,注定要以另一些消亡为代价。
(二)
有人羡慕我的漂泊,说那叫自由。他们看不见暗涌里的挣扎。在每一个转弯处,我的水流都在不自觉地模仿你离去的弧度;每一条汇入的支流,都带着你未说完的告别特有的咸涩。我试过在陌生的水域寻找你的倒影,在雪山融水的清冽里,在沼泽死水的沉闷里,甚至在某场暴雨后的浊浪里。直到某个黄昏,看见晚霞把整条河染成你旧裙子的颜色,才终于承认:所有河流最终都教会我同一件事——有些背影,注定要用余生来学习遗忘的艺术。
昨夜暴雨突至,山洪裹挟着断枝奔涌而下。其中一根榉木枝形状奇异,分叉处像极了你当年系在老槐树上的红绸。那截红绸后来被雨水泡褪了色,却在我记忆里愈发鲜艳。我让那根树枝靠着胸膛漂了一程,听着它与心跳共鸣的闷响。直到晨曦把它晒成苍白的记忆,才松手任它继续漂泊。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彻底的失去,而是这些突如其来的温柔提醒——像退潮后沙滩上偶然闪现的贝壳,在拾起的瞬间划破手指。
(三)
如果真能交换,我宁愿做你窗台上的陶罐。粗陶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那种。至少能承接你梳发时落下的月光,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盛住你晨起时的叹息。不像现在,明明满腔都是你的名字,却只能沉默地流向大海——那片你永远不会出现的蔚蓝。有时在入夜前,我会突然停滞成潭,水面倒映着渐次亮起的灯火。每一盏光晕里都晃动着可能是你的人影,又在下个瞬间破碎成银鳞。
下游的渔夫说见过像你的云。那是个酷暑天,积雨云在远山堆成你侧脸的轮廓。我整夜仰望星空,直到眼睛变成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银河。原来思念真的会让人脱水。那些没能流出的泪,在内脏间结晶成盐。现在每次呼吸,都能听见胸腔里沙沙的细响,像潮汐退去时贝壳与砂砾的摩擦。医生说是支气管炎,开了一堆药片。他没发现那些白色药丸,和我肋骨间堆积的盐粒如此相似。
(四)
最近我开始收集卵石,专挑那种被水流磨得光滑的灰白色。人们说长期摩挲能让石头记住掌纹。我把它们堆在当年你常坐的岸阶,按大小排列成残缺的圆。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用熟悉的温度将它们一一认领:这颗是你打水漂用的扁石,那块是你压裙摆的镇纸。可雨季来了又走,只有苔藓在石缝间蔓延,像我们未能圆满的结局,在时光里慢慢发霉。
偶尔有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那姿态总让我想起你转裙摆的样子。前年秋天有片枫叶特别像,叶缘的锯齿恰似你裙边的蕾丝。我托着它漂过三个险滩,如同护送某个未完成的梦。在第四个漩涡处失手时,突然想起你曾说”顺流而下才是自然”。才终于明白:有些美好本就不该强留,就像再精湛的渔夫,也网不住水中摇曳的月光。那天之后,我开始练习放手。先是落叶,然后是浮枝,最后连你留下的发带也任它随波远去。唯有心口那块最沉的石头,始终沉在谁也看不见的深潭。
(五)
入海口的水总是咸的。他们说是海水倒灌的缘故。只有我知道,那是所有逆流而上的思念,最终都不得不学会的妥协。咸味在舌尖泛开时,我总想起你把眼泪藏在我颈窝的温度。那片温热如今已冷却成海风里的盐粒,抽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把最清澈的那段青春留在上游的浅滩,而你永远停驻在那里,依然是踏水而歌的模样。某个退潮日,露出的沙洲上有孩童用树枝画笑脸。波浪卷来时,那笑脸扭曲成哭泣的弧度,旋即消失不见。
潮汐来来去去,而我不再等待。只是每当月圆之夜,海水总会退回河口,像一种温柔的背叛。那时我便摊开所有淤积的想念,让它们随着倒流的海水,回到故事开始的浅滩。月光下,那些沉积物闪烁着细碎的光:有你落下的蓝发卡,我写了一半的情诗,还有那年你指着说要一起去看的海市蜃楼。它们最终都停在那块长着青苔的踏脚石边——那里有你的倒影,有未说出口的挽留,有一整个始终没能带你走的雨季。最新加入的是一枚贝壳,内壁刻着昨天刚听来的消息:你要嫁到没有河流的城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