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花園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卞之琳,總賦予詩文懷舊、懷遠的情調。他善於透過傳統,連接歷史,運用西方現代主義技巧創作,這時期的極大多數詩裡的「我」可以和「你」或「他」互換,當然在合乎邏輯之下,將整首詩的局面互換,這是他互文意圖創作的特色。

花園

以地圖為表現形態

卞之琳散文〈地圖在動〉敘說中國一般人向來對地圖不感興趣,由於戰事的誘因和讓人清楚地勢,也為解決路線困惑,不得不依賴地圖。「地圖在動」寓意大千世界小我遷移,是對「生生之謂易」的生命狀態的讚嘆。卞之琳就是透過移動的形式,由此地到彼地,在北平→濟南→京都→青島→杭州→雁蕩山,為教書、為譯書,各住過一年半載,以詩文互換進行寫作,就像他在《成長》中說:「遠方,遠方!──各種的遠方,方向間或不同,距離容有差池!『白瑤台』、『丹鳳』、『錦毛獅子』的世界是就在我的門前。三數十盆菊綠依舊,而我倒像環球旅行了一次。」

異國風物和生命體驗構成卞之琳作品的底色。若以喬治‧普萊(Georges Poulet 1902~1991)的「圓圈蛻變」概括他創作時的表現形態時,顯然由三個互文意義下的「花園」建設而成。甚至可以說,卞之琳詩文裡的地圖概念,基本有花園構思的形跡,它們相通串聯,並且達到以下的描述:

「那裡其實有三座花園,屬於三個文義互換的花園。設計成同心圓的形式,或者承認三座花園具有空間遠近透視,甚至從時間的觀點來看,是具有古今透視技巧。彷彿卞之琳的眼睛首先觀察到「抒情我」與水關聯的花園,這裡固然有獨處的淒然,然後稍遠一些是他自己與傳統的花園,接著更遠之處則是歷史的花園。從這層意義上看,這三重花園成為賞析卞之琳互文的縮影模型,不過是從現代往前回顧,攤開地圖,指向歷史。」

卞之琳發表於1935年的〈音塵〉世界裡有言說的收信人「我」和寄出明信片的「你」,還有一個綠衣郵差:

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上:

是游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條虛線旁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一點,

如果我的坐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兒

準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一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裡的咸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聲。」

以文言用詞「音塵」這麼一個傳統的詩詞術語,賦予文本歷史意識──音訊。「快馬」實為驛馬傳書時代人與人通訊往來的形象化描述。一幕生動畫面顯現古代日夜趕集疾馳的信使,奔赴在驛道上,揚起的陣陣塵沙灰土和聲嘶力竭的馬蹄聲。卞之琳援引的「咸陽」「古道」隱含有李白筆下「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的滄桑感。分別在於李白展示的是廣漠杳無人煙的境況,詩中你我遙遙相對,凸顯遠方的友人身在異國的某個位置,就像「虛線旁那個小黑點」,浩瀚無邊的天際,個人渺小而何處安身!這種心平氣和的獨語,帶着些許自嘲口吻而又困惑難以自我定位,是屬於他互文意圖的一部分。

另一首〈距離的組織〉無疑是三座花園模型的典範: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盤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是指1934年12月26日《大公報》國際新聞版天文者發現星座中出現一新星的報導。該星異常光明,估計約距地球一千五百光年,因其爆發而致突然燦爛,並遠在羅馬帝國傾覆之時,直至今日,其光始傳到地球。這裡涉及時空的相對關係。『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是指末句的友人將來前的內心獨白,語調戲擬中國舊戲的台詞。「盤舟」或指利用大型洗衣桶改造而成的小型交通工具,本身是用來在岸邊捕魚之用。前句說只消抓一把土向燈下一看就知道到了哪裡!後句且說聽到一千重門外在喊自己的名字。這裡透過「盤舟」的任意飄浮,從幻想的形象中涉及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關係。 詩末「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涉及存在與覺識的關係。整首詩並非談哲理,沒有玄秘思想,而是沿襲詩詞的傳統,表現一種心情或意境,採取近似中國折舊戲的結構方式。

宇宙哲理與思想變化

卞之琳寫詩「論內容隨之以形式,論思想傾向之以藝術風格,也不斷變化,交錯變化或曲折變化,只是沒有什麼大變」。這裡不變的原則是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人抒情和借事抒情,綜合以「意境」與西方「戲劇性處境」形式來表達。〈譯阿左林之夜〉開頭寫道:「這是異邦呢,還是故國?」所謂譯作「彷彿是發洩自己的哀愁」,亦或借譯作表達故國情懷之意,結尾所寫「淒涼味」,實際是卞之琳感受下的北平街頭郊外,室內院角北國風光的荒涼境界。阿左林經戴望舒、徐霞村的翻譯,特別是經過周作人的稱賞,對卞之琳的創作產生了影響。

『Senor阿左林,這些小品可不是只合在燭影下譯嗎?』

風搖煙筒。這幾天倒像冬天了。一陣陣冷氣襲人,哦,爐火快滅了,可

是我懶得添煤,盡呆著。

『硬面餑餑!』

此何聲也?不錯,前幾年在《駱駝草》上談到「西班牙的城」的豈明先生前

幾天在報上談北平呼聲中正介紹過呢。想起四年前初來舊京,住在公寓裡,

深更危坐,噗的一聲,敲在墻角外的亦正是此聲也。當時不知道叫賣的什麼

東西,只料想吃起來一定有一股淒涼味,後來知道是賣的餑餑,現在又聽說

『味道並不壞』。

無庸諱言,卞之琳詩文的一個特點是據他所說的「小處敏感,大處茫然,面對歷史事件、時代風雲」,總不知要表達或如何表達自己的悲喜反應。這種對舊物憑吊,對人事寄懷的「抒情我」,是稍為可以看到卞之琳初期對前途彷徨,苦悶的心聲。又如《奈何──黃昏和一個人的對話》上半首:

我看見你轉過幾十圈的空磨,

看見你塵封座上的菩薩也做過,

叫床舖把你的半段身體托住

也好久了,現在你要什麼呢?

真的,我要幹什麼呢?

「山雨欲來風滿樓」期間,卞之琳摸索前進的詩風,時有作繭自縛的無力感。他以季節交替為生命的沉思,在變化與永恆的人生思考中寫下散文《成長》,自我安慰或有英国18世纪重要抒情诗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寫了八年的詩《墓園哀歌》裡末兩行詩的精髓:

「He gave to misery all he had, a tear,

He gained from Heaven, twas all he wished, a friend.

(他給予坎坷一切他所有的,一滴眼淚,

他得自上蒼一切他所求的,一個朋友。)

成長的意義對卞之琳而言,恍若詩中「一上一下,撥兩粒清脆利落的算盤珠」,感激之中沒有虛渡人生。他懇切希望「種菊人為我在春天裡培養秋天」,擁有個人『白瑤台』和『丹鳳』的世界並不遙遠。

《斷章》詩裡寫的人與事是「我」和「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斷章

顯然,卞之琳寫抒情詩,著重意境,就常通過「戲劇性處境」而作「戲劇性對白」。《斷章》的互文效果可以在《成長》裡亥尼葉(Henride Regnier)的一篇小說看出來:

一個住在樓下的老人,聽樓上人家開跳舞會,而回溯自己年輕的時候的一段甜

蜜的往事。淒涼嗎?多少有點。可是設想跳舞會中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想到樓

下那個孤寂的老人,一灰心,乃悄然走出客廳去,消失在夜色中。到三十年後,

做了樓下的老人,聽人家的跳舞會,回過頭去,像普如思忒一樣,作『往日之

追尋』,那時候不覺得荒涼嗎?

「戲劇性處境」籠罩在創作的氛圍,對白這麼重要的環節必不可少,或者是為了方便,或者是為了親切,求戲劇的效力。在幻想、過去與現實融為一體之下,傳統與當代、個人與歷史、原創與接受,幾乎所有的用慣常的眼光來看,都包含著相對的概念,進而想到莊子。

《齊物論》無疑被視為卞之琳精神成長史上的重要養分。以孔子周遊列國與莊子蝴蝶夢為莊周,自我解說相對的存在,裡頭不可缺少『水』的宇宙意象:

你駕大鵬號飛艇,海闊天空,太不著邊際。要知道,絕對呢,自然不可能;

絕對的相對把一切都攪亂了:何妨平均一下,取一個中庸之道?何妨來一個

立場,定一個標準?何妨來一個相對的絕對?

……

『哼!』莊子這時候該嗤之以鼻了,『那麼你開步走,一二三四,周遊列國

去吧。落得後世人說一句「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你這樣一來,天下

多事矣。』

……

可是,自甘於某一種糊塗的、若愚的、而腳踏實地的孔子,在寂寞的長途上,

走走自然會到了不捨畫夜而流逝的水邊,於是乎未能免俗,作了一個如果旋律

的發展起來就是首詩的,單純的,平凡的,聖潔的,永古的長嘆──『水哉,

水哉』!

「水」哲學源自孔子,或也受到道家的影響。三座花園裡重要的「水」元素凝聚著歷代先賢和傳統文化的情感,使得卞之琳不禁發出由衷的感嘆:

『水哉,水哉!』沉思人嘆息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積下了層疊的悲哀。

《魚化石》是寫給「水」的愛的宣言。抒情主體在這裡裝扮成一條魚的樣子:

(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於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地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在這場關於愛的討論中, 「抒情我」表達了他對愛人之間魚、水和諧的願景。卞之琳致李健吾的信中談到「水」意象時,總是想起「心得」「道」「知」與「悟」,他杜撰為(beauty of intelligence)。「抒情我」是通過對「水」的觀察而獲得這些真理,進行自我反思。「水」在卞之琳詩文中所承載的詩意可以轉化為一種生活態度,並且永遠帶有理想,恍如「艙裡人永遠在藍天的懷裡」。藉一首小詩可以幫助理解如何「永遠在藍天的懷裡」,這裡的「水」如時間般自然:

讓時間作水罷,睡榻作舟,

仰臥艙中隨白雲變幻,

不知兩岸桃花已遠。

於是,卞之琳三座花園最重要的基石,大致建構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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