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在莒

一
北上庇能,约已半年。这些日子,除了读书写作,便四处游荡,似乎不知不觉走遍了半个岛屿。从最初的懵懂,到后来的熟稔,时间仿佛在一瞬间流逝。如今,我已能记得大伯公街周围的街道,那些转角的名字,也都一一记下了,如漆木街、莱特街,沿海而建,常有海风轻拂。若将来友人北上,我想接待便不成问题。甚至能领着他们穿过几条小巷,说一说这里我曾来过,那边我曾写字。
二月,或许是三月,S果然来了。她穿着淡色长裙,长发被风轻轻吹起,举止温文,神色安定。木棉花随风飘零,悄然落于她朴素的伞沿。我便装作当地人,带她走了几处地方。我们坐上巴士,铁皮车厢摇晃着倒影,沿着海岸线行驶,直到一处无名海角,前方便是无垠海水。途中景色辽阔,气象万千,与南部海域截然不同,是另般宁静开阔的风貌。
我们在某个小镇下了车,具体位置已不甚记得,只觉那里车马稀少,连流浪猫狗也罕见,仿佛是被世间遗忘的角落。后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为她拍了几张照,便坐下了。眼前是高耸的山峦,大概是吉礁的日莱峰。史书上说,曾有印度商人凭这景象找到这片半岛。那也没什么,我也糊里糊涂走到这儿来了。两人并肩而坐,默不作声,天地间的安静似乎就是如此,久违的沉默,也便不必说了。
二
然而,我的心中忽然一沉。眼前这一切安静的日子,虽然不过数日,却让我不禁感到些许不适。仿佛松了一口气,才明白过去的岁月我究竟是如何绷紧了每一根弦。
天南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连檐角雨滴都带着锈迹。四下逼仄,空气滞重,言语冷淡,夜晚更不安稳,脑中不断回荡那些刺耳的话语。那时的我,只觉前路迷茫,每天都在阴云挣扎。而如今,生活却清净许多。风软,阳光也温暖,坐在海边,即使不言语,也不觉得冷。许多话我本想说,但终究搁浅在一瞬的宁静里。S看着风景,我望着她的侧影,无须言语,也能安然共处。她吴带当风,鬓影轻扬,恰似烟霞拂面,自有一番古意。
然而,人心总难免生出些微杂念。于是,我又想起那些年的非议。读书时,总有些冷言冷语,说我不过是“在K混不下,才逃回来的”。最深刻的记忆,是那个人在众人面前指着我说:“你根本不配拿第一名,那应是我的。”随后又冷笑道,说我后来文章陆续见报,甚至出了诗集,全因“人际关系”,与才华无关。
有些师长,对我所为也未曾在意。曾有一位,只是淡淡一挥手,说:“这些东西,我不看。”再顺口加了一句:“你就是笨,能怎么办?”话虽不多,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一时之间,的确难受。但渐渐地,我明白了:许多话,不必放在心上。人各有志,世间也未必尽是好言好语,只得咬着牙走下去。
其实也不过如此。我自小便不聪明,记性也不大好,读书时常落在后头。记得小学四年级,老师讲到“后进生”,我便点头,说我便是。说来惭愧,却也实情。年岁渐长,书读得多了些,才逐渐明白,笨拙虽非可夸之事,却也不是大过。人家一目了然,我便多看几回。时日既久,似乎也能行得一段路。世间许多难事,终究是愿做的人担起来的,未必全赖于天分。于是,我如履薄冰,常存警惕,背着沉重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若不能拨开云雾,至少要肩负起那扇沉重的门,任黑暗压来,也要为未来留一线光明。
渐渐地,那些日子已然远去,仿佛已被时间慢慢抚平,不再清晰。曾经日日纠缠的焦虑与不安,早已化作一片模糊的记忆,似乎都消散在岁月的长河了。如今,已不再记得那片细雨绵绵的土地,甚至连那些沉重的回忆,也渐渐模糊,宛若与我隔着几千里的距离。
未来如何,不敢妄言。如今身在异地,只盼过一段平静日子,安然写字,坦然读书,不再为虚妄所累。若能如此,也算是新的开始。我不是那种擅长反击的人,许多回忆来时只能一一接下,后来也便学会了沉默。何时重返天南?我不知。只是最近,又模仿古人,将斋号从“夕惕斋”改为“莒斋”了。念及“毋忘出奔在于莒”,也只是提醒自己,曾有出走的勇气,也该有归途的定力。既已离开旧地,便应时刻铭记,出走的初衷与终将归去的方向。
三
不知过了多久,S说该走了,去其他地方看看。我们便撑着伞,走在路上。伞骨投下的阴影编织成网,沿着海岸线慢慢离去。海风轻拂,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面颊。涛声此起彼伏,仿佛诉说着无声的情感。小镇上,偶尔有几位疲倦的学生走过,像是放学后的匆忙步伐,眼神却带着一丝懒散,懒散得如同晾在竹竿上的校服。其他的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周围一片宁静,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又沉默了。
巴士缓缓行驶,海的气息远去。最初与天相接,逐渐模糊,终成影像,遂而消逝。只愿记得此刻的静谧,日后归途遥远,也不致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