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

厨房不是受伤的好地方。
散射灯光的金属橱柜,各种型号的刀具,擦至反光的碗碟,厨房里的一切必须调整至最完美的状态,每一个人,每一只勺子,每一根牙签,所有的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音符,经过慎密计算后执行,共同演奏完美的交响乐。
就像一支管弦乐队,优雅又高效。
而手指受伤的号手只能演奏变调的噪音。
叶秋的右手中指裹着一层纱布,只用四根手指抓紧锅铲,用尽全力保持平时的节奏。
纱布随着叶秋在厨房中腾转挪移逐渐松脱,露出布满各种伤痕,几乎面目全非的中指,旧的疤痕,新的伤口,像年轮一般刻满了手指的里里外外。
叶秋扯下纱布,狠狠地丢进垃圾桶,接下来他只能翘起中指,奋力抓起锅铲炒菜,中指像根腐烂的香肠,随着叶秋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在空中晃动。
一会儿差点撞上滚烫的钢煲,一会儿恰好避开燃烧的油雾,一会儿只差一毫米就会被滚烫的热油浇透。
厨房外儒雅的交响乐已经听不到了。
轰鸣的火焰,飞溅的热油,锅铲与碗碟的碰磕,订单帘子的后方,是一张张准备把你大卸八块的脸孔。
桌铃每敲响一次,就像炸裂的手雷,让厨房陷入井然有序的混乱。
叶秋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中指,逐渐埋没在混乱中…
……
怎么又是这个人?
医生看着眼前的叶秋和他的中指,手心不断冒汗。
烧伤,割伤,烫伤,压伤,冻伤,骨折,指甲只粘着一层薄薄的肉,随时会脱落……看着病例单上对手指的各种残害,想不到厨师也是高危职业……如果不是眼前男人痛苦的神情,医生都要怀疑这个人有自残倾向了。
“真的不要打石膏吗?”医生问道
叶秋不自觉地提高声量:“开玩笑!打了石膏我还怎样做工!?”
“依我看,你手指的情况…”医生翻着病例单,一时间语塞了,这一根手指受到的伤害种类都快概括完医疗百科上的案列了,平均每三天就受一次伤,虽然都是轻伤,但同一个部位受超过十次的轻伤,还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的部位,这根本就是医疗奇迹。
医生合上病例单:“你需要多休息。”
叶秋出门后就随手把医生开的一个星期病假单扔了。
休息?因为一根手指受伤所以请假?不要说主厨,这个理由叶秋说出来恐怕自己也说服不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
耳边仿佛吹过主厨的辱骂声,叶秋不由得激灵了一下。
回家后叶秋什么也不敢做,只是窝在沙发上抖着脚刷手机,累了就睡在沙发上,任由时间流失,尽量减少活动,降低手指受伤的可能。
这样的夜晚已不知持续了多少天,月亮无光的夜里只有死寂,墙上的时钟早已不再跳动,深夜里惊醒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当阴魂不散的痛楚愈发狰狞时,叶秋终于想起手指第一次受伤是几时的事了,那是在搬花盆时给夹伤的,叶秋种了几株兰花,每天晚上搬出去打雾水,早上搬回来避暑,盼着它开花的一天到来,可宝贝了。
为什么要种花?叶秋自己也不知道,像他这种人,就该种韭菜,辣椒或者豆角这种能吃的蔬菜,只有观赏价值的花种了也没有用,但他就是忍不住种了,期待着,几乎把全部空闲的时间投入进去。
几盆花每天搬来搬去,一不小心就夹伤了右手中指。
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人的身体有这么多的部位,这些部位稍微不小心就会癌变,一小根手指受伤算得了什么?
然后隔天切菜时中指就不小心被割伤,还被飞溅的热油烫伤,起了一颗特别碍事的水泡。
等水泡稍微小了点,叶秋用针刺破,把里面的液体挤出来后,就被帮厨撞了一下,松垮的皮直接被刮落,粉红色的嫩肉全曝露在空气中。
叶秋抱着手,疼得原地起跳,而帮厨则转过身自顾自地准备食材,甚至不懂自己促成了怎样的悲剧。
更糟的是被花盆夹到的伤都还没痊愈,只要稍微用力挤压就会体验到发自骨髓的痛楚,一阵一阵的,牵动着叶秋扭曲的脸部,身体紧绷着又狂抖。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周而复始,伤口愈合的速度赶不上伤口增加的速度。越小心反而越容易受伤。
这么大的一个人,这么多部位可以受伤,偏偏全集中在了中指,再在这样下去这个手要废了。
——-
隔天叶秋又去上班了,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但今天注定与往日不同。
花了一个下午准备食材,终于到了营业的时间,饕客入座,桌铃响。
料理一碟一碟端出去,厨房的效率一如既往。
叶秋用抹布擦拭双手,专注地给刚做好的奶酪汁龙虾摆盘,先撒上黑胡椒,摆上柠檬片,再放一小片迷迭香收尾。
退后一步,确定主菜与配菜达到完美的平衡,却在碟子上发现了一个异物,塑胶的质感,弯曲的表面还粘着一丝血肉……
那是一片指甲,中指的指甲终究还是脱落了。
一旁刮去鳞片的鱼泡在盐水里,鱼鳃流出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血水。殷红的血滴落在碟子上,龙虾仿佛活了起来,纷纷举起钳子,也想饱餐一顿。
厨房里的一切必须调整至最完美的状态,每一个人……尤其是人!
叶秋捂着手,止不住的颤抖,疼痛不断敲打神经,叶秋不断退后,把身后煮好的菜品撞翻,还把垃圾桶踢倒了,额头滑落的冷汗分不清是疼痛还是羞耻,张嘴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狂啸。
主厨跑了过来,看着一地的狼藉,嘴巴不停地张合,但叶秋发现,他竟然无法明白主厨在说什么,他能感受到空气被主厨吸入肺部,然后以超快的旋律进入气管,声带像拨浪鼓般震动,随着口腔的各种活动,发出几乎震碎空气的音节,但这些音节里解读不出任何意义。
锅上的炒饭随着滚烫的热油爆裂,一下一下地跳动,再过十秒就能出锅完美的蛋炒饭,再多二十秒就会变成一锅焦炭。
叶秋的瞳孔不断放大,放大。
他看到火焰点燃了雾化的油,乘着热浪窜上空中。
墙壁破洞里老鼠一家依偎在一起,微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心跳。
厨房外,有人对碟子上精心烹饪的一小块肉赞不绝口,尽管肚子里的胃酸正在沸腾;有人端详着眼前的食物,心里正在盘算每一碟的价格;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打卡发帖,眼前的食物早已凉透;还有人不顾旁人的目光,一脸嫌弃地把每一根萝卜丝挑出来,像骨头般堆叠。
叶秋看到了自己弓着背,在一地狼藉中站立,又像蜷缩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死大,像是一具尸体。
他还看到了主厨手掌上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伤疤,他嘴巴发出的意义不明的恶毒音节,在很久以前就不断回荡在这个厨房,将来也会由某人继承下去。
这根手指就像布满虫洞的菜叶,发芽的马铃薯,青葱枯黄的末端。
它不再是身体的一个器官,是一条毒虫!吃人的毒虫!它附着在手掌上,啃食血肉,叫人痛苦。
叶秋对着天花板比了个中指,手势不变放在砧板上。
手起刀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