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针车

Sewing machine - Podolsk, Singer

五年前买了新房子,房子入住前需要披上窗帘,第一个念头想到了母亲。  

母亲一部旧款老针车,自童年开始,任何时候都可以唤来母亲的一双手脚,跷跷踩歌,踩出许许多多精细巧的针黹活儿,温润了我们一整个童年,直到年少,以至中年。

母亲那时已经蹭蹭蹬蹬地过生活,每天张着一双脆不经耐的弹弓,在生活里与岁月纠缠得一路蹒跚。母亲小时家境不好,兄弟姐妹像音符列队,生活有时是乱成一团的针线,母亲身为大姐,一边成长一边吞苦头,生活将顽敌拷题左右开弓,母亲一身骨质也因而被时光给烤坏。婚后孩子一年一个联手年岁多面包抄,岁月弓弩任何时候一箭扫过来,母亲以生活磨砺出来的节俭与韧性去抗衡。赶在那岁魔还未被退让成骄纵之际,多次对母亲说阿妈不如去做手术吧,不用啦,要坏天气啦,我都习惯了,我去打针吃药就没事了。

母亲二话不说在电话里头应承,好哇好哇你去买布哩。晚间拿着窗帘布给母亲看,面积颇大的布撒在地面如一张印度煎饼,母亲自房里出来,眼睛聚着睡意。她要坐在地上,过程好像短跑选手赛前三部曲,一番跋涉与求全—坐。母亲将布料前后翻转,上下折叠,左右比划,驾起食中指如一把虚拟剪刀在布面上游走。我见布是布,毫无头绪的一张褐饼,母亲语气已成品于胸,容易啦,容易啦!

不到几日功夫,母亲电话来催,窗帘车好咯你方便来拿吧!褐饼化一身蛋卷,缀着母亲巧妙的心思,每一回瞧着张挂起来一身落落大方的窗帘,心服于母亲细致精巧的手艺,还有就是张挂道不尽的思念。窗帘有时被风撩一撩,便活跃激动,将满腹的哀思卷成一团;大多时候便落下一墙的沉稳与安静,沉思母亲的过往,说不尽的相思!

老针车是母亲陪嫁品。童年时候,咱们不能随心触犯母亲的老针车,老针车是她的心头爱,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犯禁。母亲操孩子似地细心呵护她的老针车几十年,老针车也任凭母亲在其身上任意驰骋对孩子对一家的爱。成长以来,咱们的书包,衣物,床单被子,枕头套等,无一不是老针车推出的得意之品。一把利剪,一根拉尺,一针一线轧轧剪裁出母亲对咱们长长的,甘心乐意的爱。慈母手中线,线线都心意。当爱心批罩一身时,母亲的脸涂抹成张扬闪亮的满足。

那年母亲披衣出嫁红树林,老针车出道相随。第二年大姐出生,晃眼之间老针车已是天命之龄。老针车五十岁,怎么能说老,母亲牵着针车相伴悠悠五十载,脚下踏板一上一下母亲已逾古稀。母亲用针线在老针车身上穿引数不尽爱的故事,将我们的童年以及成长缝绣得密实妥帖。

大姐上小一那年,母亲买了青布料裁剪出第一个长肩带书包,之后来年再为大哥与我剪出同样的书包,让我们一背就把童年给背完。童年老了,我们扑向年少,窗下母亲熟悉的动作依然随时在家庭里复制。母亲心血来潮时,就会哎呀一声坐进地板,抽出心爱的利剪拉尺,还有报纸,看母亲绘制图案,净样,毛样,剪口,划样裁片等动作,嗤嗤利落声,不消一天功夫,母亲便剪下最后一根线,双手悬在胸前在空气里泼出几声响亮的狂笑,哪,好了,穿看是否合身。

母亲童年开始便是百般尽心演绎生活的针车。她是懂事的大姐,所有家当几乎都往身上扛。大约一二年级时,双肩左右悬个水桶,把羊肠草径踩得摇摇晃晃,到屋后几里外小溪打水,供一家洗刷。有时苦心劳作一早晨,反复往来才打满的一缸水,一眨眼儿功夫被人冲个见底,母亲蹙着眉头,重新与水桶往溪水去。她每一回提起都能从其口中见劳累。从少儿,到少女,到出嫁当家,母亲是无所不能的生活能手,不管是男活儿女活儿,母亲可以赛过一男儿,没有一桩能为难母亲。老家后房有一乘凉之地,是母亲挫败生活的胜利.她卷起一双胆粗粗的袖子,独自将它拔起来。不管早晨午后投进里头纳凉聊天儿,就要升起对母亲的敬意。

    母亲书念至三年级那年,有一天外婆突然说你读了今年免读了,让给弟妹吧!停学以后的母亲,着着实实是家里随时召唤的家活儿帮手了。那时隔壁阿春嫂绣得一手好针艺,母亲闲来经常溜到阿春嫂那儿请教学艺。母亲目识高,没到一年半载已能够将布料推得轧轧唱响,以至阿春嫂很多次在外婆面前盛赞母亲,荣嫂啊,阿花实在是聪明的査某囝仔,学面件(事物)实在是真紧(快)。可惜咯没给她读册!多年以后,听母亲聊起这段故事,我也常想,可惜没给母亲读册,要不母亲必是个读书料子。

      许多年以前,母亲为我缝制了一件百纳被,纯棉质布料,一片一片的碎布携带着各自的图案亲密成一张六尺乘七尺的被子,被子铺陈于地宛如一幅绚丽夺目的黄昏,宛如岁月的颜色。成家以后,我携带着饱缀心思的被子去经营他乡的梦。梦里思乡,梦外乡愁,不管是梦里梦外,被子安抚了无数个乡愁泛滥的日子。

      后来,被子经不起无数个梦境的摧残而渐渐碎裂,东一块西一张,就像母亲身上的病痛。可我不忍丢弃,不忍丢弃裹身多年的母爱。

被子孱弱以前,母亲身子已抵不住蛮横叫阵的岁魔,城墙节节败退时刻说痛。那阵子,看着随处残破的被子,那恰似铺天盖地的晚霜铺张其中,想到母亲,心头便有泛滥成灾的惆怅!

      再后来一天,整理衣橱旧衣物的时候,发现里头竟然睡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被子。那几是难以言说的惊喜。母爱多年藏在衣柜里,我竟浑然不知,也毫无丁点印象。抱着被子跌坐房门一角,心头百感纠缠得一塌糊涂,想到母亲已不在人世,泣不成声!一生劳碌的母亲啊,总是一刻都不得闲。难不成那年离家,爱子心切的母亲,静悄悄地将一团乡愁塞进纸袋子?

母亲逝世以后,生活步伐顿失重心,似乎每个踏步皆不着地。常常一个没来由便浪来无尽的失落。母亲经常失惊无神就出现在梦里。梦醒真的真的多希望是一场梦,多想再听闻母亲孜孜不倦的机杼声,多想明日打电话回家时,可以叫一声妈妈。

有一年在学校上课,某天裤子拉链毫不通报突然间就松脱了。左右裤袋也悄悄在暗角穿洞。拿回去给母亲看,翻开来那情况是四面破墙,真是狼狈,阿妈这样还能补救吗?母亲语气总是一贯的定风波,没问题啦,容易修啦。

      老家渐渐消瘦了,老针车也在后房默默地沉思,沉稳地老去。房外的墙上张挂着自大姐到小妹结婚时合家照片儿,岁月依次张开,每一张照片儿似乎都能听闻老针车的踏歌声。母亲在照片儿里是那么的年轻,那神情是那样地无惧岁月的挑衅。一个转眼就这样过了二十年,母亲多了几个儿孙,在儿孙的身上母亲仍然穿针引线,却再也挡不住时光的跋扈。针车还壮年,母亲却老了。

      岁月不断倾斜,倾颓!母亲被镇压得即连从地上起身这简易动作都显得那么沉甸甸,母亲在和恶魔之绳拔力,越拔,就越吃力。老针车能够保存咱们许多童年的温度,却缝补不回母亲的青春年华。老针车原来是演绎修辞能手。每回走近老针车,对照照片儿里的母亲,挥之不去的无力无奈会漫在心头……

      母亲两年前终于动了双脚膝盖手术,再经历熬人心志的物理复建,尽管过程宛如攀山涉水,母亲依旧一一行过。物理治疗师几次在我面前说你妈妈实在是个坚强的妇女。那个生活条件被束缚的年代,妇女大都坚强,也必须坚强。婚后的父亲,日子像浪子,长年在风波里出没浪迹四方,母亲一手领着咱们面无惧色迎向强悍的生活,一切的生活大小拷题,母亲大多独力压下;在孩子面前,母亲是先锋,是巨人,是母亲常挂嘴边的“牛”命理啊,怎能不坚强?

岁月从来就不会手软。一步一惊心一凶横。母亲与岁月赛跑,我们在后紧追,只要没有教书的日子,第一件事儿就是回老家探双亲。很多次父亲出外,看见母亲把时光泊在老针车身上,渡过闲散的午后。阿妈你又车衣啦!是啊,没事儿车件小裙子给阿妹的女儿。我喜欢听老针车的乡音,也是母爱的声音;有时它走向如行云流水,有时它像军情告急,母亲驱动千军赴沙场,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声响如衔枚疾走;母亲双手如号令,但闻犹如人马之行声,高潮之处急急如律令,轰轰澎湃如上青云端之际,突然戛然而止……

我怀念,海风随意涌进老家共襄吹响老针车,与母亲共烹生活日常的温馨午后。可临窗密密缝的慈颜啊,现在只能到梦里去温习。

      手术后的母亲,本以为历经风雨必见彩虹,自此可以向得意岁月讨得些许宽心年日,不必再于生命里行得步步为营,承忧担虑……没想到劳力半生,磨了一身苦债的母亲变得不爱劳动,母亲很少掀开老针车了;再后来,老针车干脆绝响于母亲生命版图里。

几个月前,天气一早便反常的清冷。手机忽而通报老家来电,母亲过世了。那是此生听到的最揪心的语句,每想起一回,心便痛一回。怎么会不知道生命如昙花,可也没想会凋零得如此猴急。奔往老家的路,一段我往返了几十年的路,这一回却是阴阳相隔。酸心透骨的眼泪倾泻如山洪。病床上的母亲,终于完全臣服凶敌,破城报捷的侩子手似乎尚不罢休,母亲双脚依然弯曲,双眼紧紧地闭着,不必再睹世间劳苦重担了,她闭得好安详,好安详,似乎心无挂念了!

就在几个星期前,又回到老家。父亲在摇篮里把梦孵得正浓。未敢惊动梦境。后方母亲的老针车,被投闲于墙角,身子前后被置放了许多外甥的课业,日夜与木墙与文字倾述着时光的冷淡无情,透露过往的十指故事。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边儿霎时跳出利剪与拉尺,拿起复制母亲当年的手势,重握母亲的手温,可怎么也握不住溜去的恩情。轻轻收放,惆怅盈怀!走过父亲身边,还是坏了他的梦,父亲说,欸你什么时候来呀?

母爱是针线,咱们是针口,曾经巴不得母亲能为咱们穿引针口到永远,那真是天真又自私;曾经真的真的奢望岁月啊你别太无情,请多些善待母亲,让她继续为咱们缝补爱的故事……可谁能操纵生命剧本?老针车的身上,母亲几乎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咱们的生命缝补得幸福与稳妥;在岁月老手的面前,母亲终究不是对手,终究要溃败一地……

上班的裤子口袋又破了,破得静悄悄的。拿给邻近安迪缝补,想起妈妈,想妈妈如果还在,该多好。绝响了。今年,往后的每一年,老针车的欢畅,以及母爱,这部生命之歌,永远都是不会再听见,不会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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