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在南国的周末

难得周末,苏又在厨房里捣鼓记忆中的味道。说来奇怪,她小时候从不挑食,到了这个年纪味蕾越发刁钻,挑的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苏很满意现在租赁的单间。它赋予了她小小的床、小小的书桌、小小的独立浴室、小小的独立厨房,还有小小的窗框住绿丛屋瓦上一望无际的天空。
八月的南国迎来了初春,满街秃树的枝桠冒出许多小白花,远看像将死的枯树长出许多白色疙瘩。接连好些天春雨绵绵,绵软得听不见雨声。天上的云像蘸了墨的棉花,被风轻扯。在窗前凝神细看,才能从别人家深灰色的屋瓦上,见到落下的雨丝,还有被雨丝悄声打落的娇嫩鲜花。苏想起赤道的雨,哪怕是微雨也会滴滴答答叩响房檐,如若不然,便掀起土里湿漉漉的“泥味”扑鼻而来,大肆宣告雨的降临。
打开锅盖,苏抓起锅铲一番翻炒,再摁压几下沸腾的茄子试探,还不是时候。她只好回到窗前,继续等待。
雨有一种魔力。当水珠一颗接着一颗串在一起,凝聚成浓稠的浆液开始浸泡时间,时间不由自主地越泡越慢。屋里逐渐转冷,苏揪紧外套的衣领,瞥眼看钟,分针仿若没有动过。世界慢了下来,许多细微的声音随之放大。隔着紧闭的窗,她依然能够听见那刺耳的哑叫。
啊——啊——啊——苏不禁肩膀一缩,想起前些天栖在秃树枝干上那结实壮硕的黑影,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已找好最佳视角,准备锁定街上随机出现的目标。她顿了顿足,拉上连衣的兜帽罩住头顶,心里默数:一、二、三,跑!背包挂在背上剧烈晃动起来,几乎将她的脊梁骨扯散。
送走了无臭无味的秋冬,迎面的春风弥漫各种生命流动的气味——阵阵招引虫蚁的甜腻果香、随时扼杀花粉过敏者的花香,还有万物繁殖护崽的躁动气息……掠过两棵巨树,只需再几步就能掠过树上的黑影,苏低着头径直奔向路口。霎时一股强而有力的气流在头上涌动,隔着兜帽,头顶被硬物极速重击一弹。
“法克!”苏脱口而出,她不敢抬眼怒瞪“凶手”,脚步反倒加快往路口奔去。
走出童年以后,她再也没有这般安静地看雨。或许就在她开始懂得回忆过去的那个瞬间,童年便在原地停下脚步,留在她身后像个故人般,目送前进的她渐行渐远。
小时候的记忆里,这种黑不溜秋的飞禽只是教科书上的图影。只因漫漫童年未曾见过,她便以为乌鸦不适于热带生长,而仅仅是一种从北国传来,关于不祥之兆的民族信仰。直至大学毕业后出走到另一端的城市,惊见满城黑漆漆的巨鸟不在高空翱翔,偏就落地彳亍于餐厅后巷的厨余残渣之间觅食,她倏然发现长着翅膀的鸟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动物。
那时候的苏,每每从拥挤的合租房出来,穿越阴晦老旧的楼道,小心翼翼在巷子里穿行,绕过那些被碾得不太平整的尸骸,余光里偶有几簇翘起的黑色羽毛,依旧乌亮得令人作呕。当年在那座城市土生土长的同事,某日提了一嘴周末市政厅准备展开“射杀乌鸦行动”。苏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一脸惊愕。不曾想这不讨喜的家伙,在城市里竟是霸王般的存在,逼人兴师动众在大街上对其大开杀戒。
掀起锅盖查看,老海绵依旧固执。苏等得有些不耐烦,偏偏小厨房的电炉只有一个,她抄起两颗生鸡蛋,往浴室里的电水壶一放,加水没过鸡蛋后,摁下开关。除去盛夏时节酷热难当,南国常年多半气候阴冷,自来水像刚化冻的冰水,稍稍浇过皮肤就把人冻得四肢蜷缩。电费和热水供应费都不包含在房租内。苏刚搬来的时候,买了两个省电的电水壶,一个放饭桌上煮饮用水,一个放浴室里为她烧水洗澡,必要时为她煮蛋。
苏没开灯。屋外天色晦冥,灰白的采光透过一扇四方小窗,冷冷地洒到她的脸上,窗外似有若无的雨下得叫人心神恍惚。苏把窗扣紧,堵住偷偷渗入的寒气,回身一瞥,沉在电水壶底的鸡蛋竟逐渐发蓝,裂开的蓝色蛋壳渗出如丝般的蛋液在热水中漫开,迷离间苏在裂缝中看见雏鸟的喙。
“乌鸦的蛋是蓝色的。”丽塔说过。
“在我老家,蓝色是倒霉色,产蓝蛋的乌鸦是不祥之物,你被乌鸦碰到头,会很倒霉的!”丽塔侧过身,边等封口机将奶茶封好。苏仍清楚记得丽塔回眸里,那快溢出来的同情眼神。
同在南国打工的异乡人,谁又能同情谁呢?
“没事,蓝色是我的幸运色。”苏苦笑。
乌鸦——鸦属鸟类的通称,属于雀形目鸦科,全身或大部分羽毛为乌黑色,嘴大喜欢鸣叫。其卵呈天蓝色或深蓝绿色、表面有褐色和灰褐色斑点,尤以钝端较为密集,卵的大小平均为43毫米×29毫米。乌鸦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能提前制定计划。近年乌鸦袭人的现象频发,乌鸦啄人眼睛的案例……
南国的乌鸦是出了名的猖狂。上回乌鸦碰头已叫她心有余悸,苏不敢往下想。她盖下电脑轻叹,自己从未对一只鸟如此上心。她眼前甚至开始闪现自己回到那飘散阵阵腐臭气味的巷子,亲眼静观那场传说中的射杀行动。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怵。南国以人道主义著称,全国禁止虐杀动物,她的思想不符合南国人的思维。
老海绵略显绵软,但还不是理想的样子,苏盖上锅盖,任由时间继续焖煮。
时间促就了许多变化。苏还不叫苏的时候,在她的认知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到了南国,她遇见了“黑白乌鸦”——身形大小酷似乌鸦的巨鸟,唯颈背部及部分羽翼和尾羽呈纯白色,经常发出响亮的鸣叫,且如乌鸦般凶猛、极具攻击性。人往往习惯性地从自己局促的知识圈,轻易掏出自认为贴切的言词,硬套在认知以外的事物上。当她意识到自己错将钟鹊认作“黑白乌鸦”的时候,她原本翘舌绕口的名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简化成轻飘飘的一声“苏”。
大概是在南国开始打工以后吧。奶茶店的老板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唤错了几次,最终唤成了南国人的名字。与大多数到南国来的异乡人一样,她原来的名字渐渐被掩盖起来。奇怪的是,苏的老板十余年前从北国移民而来,口操不同的腔调与她说着同一种母语,却始终无法记住她的名字。
“还好现在祖国强大了,不然你们在赤道国更辛苦。”北国向来是老板口中引以为傲的祖国。
“我们是土生土长的赤道国人,北国强大其实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领着不同的身份证,北国管不了我们当地北族人的事。”老板听着似懂非懂,貌似超出他的认知。苏不为难他,呵呵笑着含糊过去,继续手上的活儿。离家后的十年里,她学会了淡然面对一切的不理解,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时间驯服了固执的老海绵,焖得软烂之余,还焖出有别于其他蔬果的独特气味,闻起来些微的涩苦。苏舀起前些天从亚洲超市买来赤道国的虾米辣酱,往锅里撂了两大勺,再倒入炒好的肉末,添入耗油生抽拌炒。熟悉的香气瞬间填满小小的单间。
“舒薇,吃饭啦!”她听见母亲叫唤她翘舌绕口的名字,在那不曾见过乌鸦的故乡,那条通往老家的路,一亩亩逐渐被新房子铺填的米田,灌满两旁不断向后闪逝的风景。日渐消瘦的麻雀偶尔落在门前铁栅边,盼着母亲撒下隔夜的剩饭。
她又幻听了,可看了看窗外,迷蒙的细雨停了许久,浴室里的蓝色幻影已然消逝。她从热雾沸腾的电水壶里,捞出两颗完好的水煮鸡蛋。回到厨房剥开蛋壳,掰开水嫩的蛋白蘸上酱油,入口便是小时候的味道,朴素寡淡却又令人忍不住回味。
她转而试了一口终于服软的茄子,咀嚼几下倏地眉心一蹙。这道菜终究少了一味——母亲冰箱里的兰花牌豆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