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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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于我,就是香的气味。
当烟丝穿过门缝,在我鼻尖环绕,睁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我不会立刻起床,而是继续缩在被窝里享受温暖,细听楼下的动静。奶奶总是提着大嗓子指挥爸爸和叔叔们焚纸搬花;那铁制厨具敲击出的叮叮咚咚,大概是妈妈在厨房包饺子染红鸡蛋的声音。随着房里的烟味越渐浓烈,才不得不揉着眼睛下楼去。
在楼梯口,遥见神案上摆着肥鸡和茶果,这是每一次拜神的标准贡品。龙香高耸在铜炉上,平日家里只点清香,唯有过年过节才会点上雕纹精致的龙香。彼时,整个客厅已经沉没在了龙香烧出的烟丝之中,唯有认真去闻,才能稍稍嗅出厨房里烹制的菜肴。这时再不醒来,恐怕也会被邻里轮流放的爆竹所惊。正打算偷吃年饼,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穿透耳膜的劈里啪啦,罐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得紧急捂耳。
在老屋短暂度过人生最早的六年。自有记忆以来,奶奶每日清晨都会供香,外头的天神坛一炷、主神观音一炷、地主一炷、祖先一炷。彼时上香是家家户户的传统,拜神也就成了老人之间的热门话题。时节将至,不等日历提醒,鲜花喜板会自动出现在早市的摊位,神料店格外热闹,仿佛手慢点,上好的酬神品便会被买个精光。新年作为众节之首,一个月前家里长辈就开始筹备,爸爸负责张罗爆竹、叔叔负责购买小孩玩的仙女棒、小炮弹等等、奶奶最熟悉拜神仪式和供品,龙香和各色彩纸,都提前堆叠在了神案旁的小桌子。
新年最好玩的一天,便是除夕夜,那是全年唯一一天小孩可以光明正大过了十二点还不睡觉,在庭院玩爆弹还不会被拧着耳朵进屋的。奶奶会在院前摆好四方红桌,上大炉,茶点瓜果纷纷填满红桌剩余的位子。我盯着小红碗里的龙眼干,恨不得即刻剥一颗来吃,但总被大人们用眼光警告,拜过神了才可以吃哦。烟花和爆竹之后,大炉上的龙香燃尽,烟灰四散在瓜果之上。母亲一向主张拜过神的食物扔了算了,倒不是因为迷信,而是觉得实在肮脏。我也只能趁大人们忙着互相寒暄时,东拔一块月光饼,西剥一颗荔枝干,夹着抖不净的香灰送入嘴里,倒成了只有新年才能尝到的风味。
老人还在,老屋的香火便会继续烧着。长大后搬离老屋,偶尔回去溜达,神案上的铜炉也一直是热着的。后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便只有这个时候才闻得见香。拜神的步骤可简单,也可讲究,幼时母亲向奶奶取经拜神细节,我也在一旁听着,就算听不明白,也和隔壁家的孩子,一起拿着一叠金纸,搓散成开花的样子。拜神嘛,从外到内,上到下,右到左。神案上需摆三杯茶、两侧插一双红烛,再加一杯清水和一盏油灯,这是最简单的设置。过年时,依然是同一套材料,只是供品会增添鲜果肥鸡、喜板发糕和五颜六色的糖果,要烧的金纸围在化宝炉旁遍地开花,等待进入火口的那一刻,通往传说中的对岸,化为真的金银财宝。
家中安神之后,我成了家里的小神婆,从清理神案到烧香焚纸,我一个人就能忙完里里外外。渐渐长大,时间变得稀有,便只有新年才有时间和心情,静静地揩拭神案上的尘灰,烧一炷香。烟丝缭绕,它们是否真的能到达仙境仍未可知,只是这气味,顷刻就能将我传送到童年被清香叫醒的早晨,大人们忙碌的步伐、厨房里菜肴与厨具的热闹、屋外此起彼落的爆竹声,都是记忆中新年的样子。
老屋没了老人,就没了热闹,往后过年过节,也没个“可回去”的地方,多是和爸妈到庙宇参拜,在家中吃吃年饼,当作一般长假来过。所谓拜神,若要心诚,必要有所求。但自从沦为社畜,自己动起手脚工作赚钱,从从种种所盼所求,却变得随遇而安。不是灰心失意、也不是真的无所求,而是发现所求之事尽在脚下。既还能四肢健全地工作,那就脚踏实地攒钱实现心中所愿吧,哪还能求从天而降的运气。从前虔诚的磕头叩拜,如今更像是家族仪式,由奶奶传承给母亲,再由母亲教会给我。
旧时人们以“延续香火”意指延续后代,然而家家户户依然养着儿女,香火却越渐暗淡。城市花园少见住户在庭院安天神龛、年轻人倾向化繁为简,过年过节不必烧大香焚八宝,一炷清香聊表心意就好,就连神庙也以环保为由,只供奉鲜花和电子蜡烛,不再焚香。只是于我,新年时,家人就会在神台前忙起来,点烛添灯、焚香叠纸。这既是传统信仰,也是一家人少有的互动团聚,长辈会让小孩开始做些容易的,比如搓金纸,装供品;长得高的青少年,则可以插红烛、摆鲜花。一边做着,一边说着老屋和老人的故事,拜神的仪式,也在边学边做中传承下去。上过香,烟丝窜入鼻中,便是新的一年。随着香灰渐渐落下,白色烟雾缓缓往上升,把人间的心愿,带往更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