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绝缘体
父亲的去世,让我看起来是在同龄人之中的快乐绝缘体。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学习承受现实,而死亡的禁忌将一切将我和一切与快乐有关的仪式进行隔绝。我把“快乐”联想为小学时期的科学实验,自己犹如电路图的“绝缘体”——没错,倘若十六岁是一张取名为快乐,而且会发光的电路图,死亡必然是其中的绝缘体,我深深地体会,所谓“快乐”,对父母其中一方早逝的孩子而言,尤其奢侈。
父亲在二零一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去世,当天是星期五,再过两天就是中四上半学期的第一个阶段考试。我在回家的巴士途中,已经规划好周末的复习进度,岂料下了校巴,妈妈一句戏剧性的台词推翻了我的计划。此刻,我的心里一团乱。我穿着校服在家里来回踱步,嚷着妈妈载我去现场,但是她说爸爸的遗体已经送往太平间解剖,去了也是没用。我一度埋怨妈妈的懦弱,很多年之后,我才知晓她当年逃避的理由。
僵持一段时间后,母女俩决定展开下一步行动。母亲让我帮忙通知亲戚朋友,我和她用各自的手机讲述事件来龙去脉。这个过程,让人决堤的一句话不是“节哀”,而是“妳要坚强”。挂断电话,我躲进洗澡之名行爆哭之实,把水量调整成最高,闭着眼把洗面乳洗发剂沐浴乳往身上随便一抹,满脑子尽是铿锵有力的“妳要坚强”四个大字。水花大力地往我身上拍打,我失去痛觉,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褪去过往的敏感脆弱。我要成熟,我要坚强,我要代替妈妈勇敢。十五分钟后,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打开浴室门,笃定地告诉妈妈,我们去选骨灰塔吧。
在外州工作和念大学的哥哥姐姐回乡之前,我和妈妈到离家最近的檀香寺选订骨灰瓮和龛位,爸爸的“新家”就在爷爷奶奶隔壁的四个位子。我记录负责人叮嘱的入龛注意事项,回家之后便躲进房间复习考试。中四阶段考和初中三年的考试截然不同,高数、化学、物理、生物,都不是我的拿手科目。演算着不熟悉的高数习题,我忽然想到爸爸头七当天,我无法参加考试,于是给班主任写了一封请假信。
看似面无改色地处理繁琐事务,我的内心实则频频上演小剧场,自我和本我拉锯不断:爸爸已经死了,妳为什么还忙着自己的考试呢?就是爸爸死了,妳更应该把书读好啊。喂,妳应该哭啊,还读什么书?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后来的我,花了整整八年才察觉,原来自己应对情绪的方法,是把内心弱小的她推入绝望高压的环境,用忙碌麻痹自己。
父亲的遗体在殡仪馆停灵一天半便出殡火化了,当时的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情绪,隔天一早就得回学校参加考试。家人劝我连请七天假,但是班长告知我若无法参与考试,会影响总平均,直到星期一凌晨,内心的小剧场终于落幕。我背着书包到学校考试,用我在灵堂背的考试内容写满一张又一张的单线纸。
父亲的头七使我错过了化学和马来文考试,学校规定不能补考。竖日,重返校园的我趁放学时间找两位科任老师拿考卷,请求老师事后批阅。然而,老师只是抛下了自己很忙的理由,给我答案自行批阅。“妳爸死了,家里还有钱给妳读书?”转身离开之际,老师无意的一句关心猝不及防地在我心中扎下了很深的伤疤。我把这句话解读为大人对于贫困单亲家庭孩子的嘲讽,决定以努力为内力,默默反弹这些冷眼和歧视。
父亲死亡所延伸的禁忌约束了我的行为,各种各样规矩让我无法动弹,十六岁的我为了迎合社会标签和期待,拼命扭曲成被人默认的样子。不记得确切是哪个时间点,电线图的灯泡无法亮起了。民间丧俗规定,逝者家属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不能参与生日会、婚礼、神诞等喜庆活动,这些场面都是父亲生前,我最喜欢的活动,如今的我犹如一位被快乐孤立的异类。躲进网络世界,在脸书和IG参与同学的聚会,时而用电视画面感填充自己对于快乐的憧憬。我好想参与他们,彻底痛快一次,而这些念想,只能趁我入睡的时候编织成快乐的梦境。梦醒,我依旧是那位与快乐无关的丧父之女。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守孝的三年之禁终于一一解除。在这个过程,我已经把自己塑造为一位不被允许快乐的人。往后,每当我出席任何欢乐场面,自己总是下意识地站在人群之外,观察场内的人,他们为什么能那么开心呢?我不理解。在我的世界,快乐是一张面罩,别人要我乐观,我便带上笑脸的面具。我还是以一张善良亲切的脸孔帮助每一位同学,甚至拿到了卓越服务精神奖,但是大家似乎不曾察觉,我是否真正的快乐。
大学毕业前一年,我忽然失去了情绪认知的能力。疫情阻断了人群接触,我和所有同期的大学生一样,不能回到校园上课。这段时间,我不肯放慢自己的脚步,给自己安排了很多活动。除了自习,我开启了大量阅读和写作,举办线上活动,参加线上课程,表层而言,我过得非常充实。充实的外核底下,沉寂的负面情绪逐渐淹没了自己,我失去了最基本的功能。妳哭啊,笑啊,生气啊……这些字面上传递的意思不难理解,但我似乎做不到了。在我实习的过程,老板明确地指出我的内心生病了。在她的开导之下,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情绪障碍。
“创伤后遗症”日愈普及化的社会,越来越多人提倡接受自己。身边开始听到一些温暖的话语,要我用文字轻轻地接住那个受伤的自己。在文字浮潜的时光,我似乎发现自己的不快乐似乎是一种父逝创伤后遗症。心理健康观念尚未普世之前,大家都认为伤疤会自动愈合,只要时间发酵,所有的伤痛都会自动消失。我开始怀疑,那些急着要我们往前看的心灵鸡汤,是不是变相逃避的表现?
想对十六岁的自己说,妳不是一个快乐绝缘体,只是背负了太多的期待,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捆绑的约束和禁忌。祝愿父母早逝的孩子,还配拥有一个发亮灯泡,值得一个完整的快乐电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