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一时的

子健大概不知道我还是时刻想起他的,应该不知道,因为我再没能说。某日他很直接地告诉我,无关痛痒的问候简讯就别传了。少年了,肉麻的话不宜多说。于是,我积极收集聊天素材,特别留心生活中那些稍有重量的事,比如成交一单买卖,比如输掉一场球赛,尽量把它包装成一个少年可能感兴趣的模样,也许硬生生地在里头灌注些可能有用的教训,聊以补偿我长久的缺席。

“你还会回来吗?”年幼的子健怔怔地问,那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盖被。昏黄灯光下我细看他白净的面容,想记住这么一刻的每一个细节。我说,当然会常回来。他还是不安心的,但无奈,无法阻止已然发生的变化,也不知原因。我关灯,待这房间再亮起来时,我就不在这个家里了。翌日的那个清晨,我在另一间房子想象他的母亲送他上学,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呢?

我依约每个周末探访子健,短促的几小时,他的母亲总会适时回避,借故到楼下抽烟。也好,毕竟已连寒暄都觉得吃力了。我以为能把彼此一周的动静浓缩在几小时的谈话里,便可维系和子健的关系,然而生活周而复始,那些琐事能重复说几次呢?况且男生本不爱说话,交谈始终取代不了在相同空间里的相处。

几小时的见面后来缩短成一小时,子健再要求把每周探访变成每月,因为他觉得已不需要频密见面,我无力地接受这无可逆转的疏离。不相见的日子,记忆褪色,我们都用各自的色彩填补它。我的是明亮的,像当年游乐场摩天轮的颜色;子健的却越来越暗,他不知怎地勾勒出我当年离家的原因,却拒绝深谈,任由怨怼沉积就成我无法跨越的大山。

如果不是子健对他爷爷奶奶尚存敬意,恐怕我连这一年一次的聚餐也没了。我和爸妈先到餐厅,餐厅和去年的一样,和前年大前年的都一样,这是我们以前还是一家人的时候惯常光顾的。从他坐儿童餐椅到拒绝再坐,要学大人坐大人的椅子;从我一匙一匙的喂食,到他坚持自己用匙叉;餐厅老板娘老爱逗他,他从腼腆地掩面,到主动帮大家点餐。那一年聚餐,老板娘问我们怎么那么久没来,子健低头,我尴尬地寒暄两句,她大概读懂了这一桌客人已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后再也没攀谈。

聚餐当天,我和爸妈早到,我们总是早到的,不想错过每一分和子健见面的时光。子健和他母亲到来时,礼貌地唤爷爷奶奶,只对我轻声说嗨。他们坐下片刻,低头看餐单。一年未见的子健母亲没什么改变,而子健长高了,脸上开始爆现青春痘,这些变化总觉得像一夜间发生的事。我期待这样的聚餐,同在一桌吃饭,是子健最靠近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话题已近枯竭,但我至少还能问他想吃什么、好吃不好吃,这些枯燥的对话于我已是奢侈,却也必须满足。

几年前行动管制,疫情连每月见面的机会也剥夺了,我和子健的会面变成网上视讯。大多时候沟通都是单向的,我说我的近况,他嗯;我故意问问题,他用几个字敷衍。某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淡淡地问了我一句:你好吗?他多久没这么问过了 ,我高兴地又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挂上电话以后,我痛哭良久。也就那么一次,以后他再没问。

然而我总是装得很自在,把惆怅埋得很深很深,假装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餐,仿佛只要我演得够像了,子健也会投入我预设的角色,就维持一餐饭的假象也好。这一次我还能问些其他事,子健即将升学,我问他方向。碰触到他感兴趣的事,难得他多说了些,他喜欢电影,决定往那方面发展,最近都在自学拍摄剪辑。我心里担忧了一阵,这行业出头不易,但我只能说很好啊,总不成在难得的聚会中给他的梦想浇冷水。我说我会支持,需要什么器材吗?子健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但他母亲插话礼貌地推拒,显然不希望子健和我有太多瓜葛,把我唯一能贡献的东西也阻断。我笑笑,把懊恼埋得很深很深。

饭菜总吃不完,是我多点了,这样吃饱了还能劝年轻人多吃些,不要浪费食物,又能让大家多待几分钟;加上饭后水果,这一年一聚也就差不多了。我们一同离开,走入夜色,子健和他母亲走那边,我和爸妈走这边。我驻足目送母子俩上车,远远地拍了几张模糊的照片,这些年来我们已没有合照。自他出世,我为他拍过的照片和录影不下万则,生怕无情的时光磨蚀了记忆;如今我让这些存于云端的照片随时随地在手机弹出,我需要这样的戳痛,不容许自己忘记歉疚,也不许逃避。

他们始终没有回头 ,上车就走,仿佛迫不及待。我上车时爸妈已在聊其他家常,大家都甚有共识地不再提刚才的饭局。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子健已出国,他终于能彻底避开这种别扭,会不会松一口气?我和他的距离将变得更远。“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自言自语。我始终会惦记着他,尽管他不在意。明年后年大后年的这个时候,我打算再回来这家餐厅,独自一人,点一样的菜色,默默地吃一餐饭。今年和去年前年大前年一样,子健始终没叫我一声,连名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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