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外婆的数字游戏

数学，从小到大都是我的弱科。念幼儿园时，我的三科语文科都考了一百分，唯独数学考了八十七分。八七，台湾剧经常刻意念成“北七”，意谓“白痴”。身为数字白痴，我和数学素来维持安全距离，它不犯我，我不犯它。我对数字的浑噩感，升上中学后，我才知道这类情况名为严重偏科。除却求学时期为了保持总平均，被迫与数字打好关系，毕业后，我更是狠狠地将数理科甩开。

然而，像我这么一个厌恶数字的人，按照戏剧元素发展，生活必须安插一位数字发烧友，分分秒秒提醒我数字的存在。而我的外婆，便是日常生活里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物。她生于一九三五年，只念到小学二年级。也许因为不谙文字，外婆才能成为一位能将万事万物与数字做联想的女人，就连自己的签名，亦是以数字取代。

外婆姓黄，身份证注册的马来语将黄姓译为“OOI”。她不认识字母，干脆将OOI叫成“001”。每回若有文件需要外婆签名，妈妈会教导她在签名栏写上001。我将笔递给外婆，只见她的右手吃力地握紧笔身，写字的手颤颤发抖，口中重复念诵001，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自己的名字签好。外婆重病的时候，妈妈让我代替她签某份文件，还特地叮嘱我用左手签，避免露出破绽。我效仿外婆的字迹，用自己不惯使用的手在草稿纸上练习签名。我这才发现，简单的001原来那么难写，也只有外婆可以写。

外婆的宝典，是图像与数字对照的合集——大伯公千字图。那本子，是粉红色的，外皮印了大伯公的神像，塞在饭厅的菜橱。大伯公千字图，无论在家或在外，皆不可以轻易地被公开或讨论。为了寻找合适的数字，外婆会将自己躲藏于菜橱前，一页一页地翻查大伯公千字图。我曾经因为好奇心，瞒着长辈悄悄翻阅外婆的宝典。其内文被规划成格子，印有手绘图案，各个图案代表一组三位数的数字。我看见数字就头疼，很快便失去兴致。

外婆家的主神是大伯公，跨进家门便可看见铜制的神像端坐于大红色神龛内。外婆每天风云不改，分早上和傍晚两次，虔诚地给大伯公上香，更换茶水。若遇初一十五，抑或大伯公诞辰，她会嘱咐妈妈到杂货店买一瓶五加皮，以及水果或贡糖祭拜大伯公。外婆相信“有拜有保庇”，家里的大伯公，确实经常关照外婆。

民间非法的数字游戏赌注，接地气的暗号叫“写字”。外婆并非赌徒，她用尽一生，仅守着属于自己的三组数字。每回有人到家里替外婆下注，外婆总会打开大门，坐在大伯公神龛右侧的木椅反复诉说这三组数字——“218”、“932”、“937”。这三组数字，分别对应凤梨、纸钞和红毛丹。凤梨和纸钞在华人文化象征“旺”，向来是数字游戏圈的当红小生，至于红毛丹，则是外婆的个人偏好。很多年前，外公在老家屋前种了红毛丹树。每当红毛丹结果，外婆总会加买937这组数字，并以“8”填入数字的千位数。

这三组数字，确实为外婆捎来好运，但是，其中的福分却让孙辈享有。打个比方，外婆经常用数字游戏打捞的钱，为孙子添购四轮自行车。我人生的第一辆自行车，便是例子之一。五岁那年，妈妈开车载我和外婆到临近的脚车店选购自行车。我选了一辆蓝色车身，黑色车座，黄色篮子的自行车，老板还贴上了可爱的贴纸。外婆豪气地付钱，这辆自行车成为我的玩伴。而后，我每个下午都会骑着外婆购买的自行车，驰骋于老家的空地。伴我成长的路上，自行车上的篮子脱落，车身开始出现伤痕。某天，哥哥拆了我的辅助车轮，说我是时候学骑二轮自行车了，这辆自行车终于寿终正寝。

外婆还有一个数字游戏，是特地开放让我参与的。每逢周末，卖咖啡粉的阿伯会到各家门前兜售咖啡粉，摩多车后那银色的铁筐盛满了香气扑鼻的咖啡粉，居民们各个闻香而出。阿伯喜欢将铁马停在外婆家的五脚基，附近的邻居徒步走来，三三两两的妇女围聚在老家门前，充斥许多欢笑声。此时，阿伯必然从腰包里掏出一沓马票，盛情邀请她们购买马票。她们多半推辞阿伯，但外婆总在人群鸟兽散去后，向阿伯购买几张马票，然后喊我出来做刮刮乐。外婆给我一枚硬币，让我刮车子的图案。吹走灰色粉末后，车子原本的部位随即浮现数字，她看了一眼，将马票还给我。外婆说，阿伯赚钱不易。她不在乎隐藏于车子图案背后的数字，反而刮出一丝人情。

想起外婆拜大伯公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她嘴里念的，是数字，还是祈求一家平安。不过，外婆经常将大伯公惠及她的好运，转送给我们，就连数字游戏的福利，不外乎归于子孙。外婆的一生，就像她的签名——001。她以极简的为人处世，走一遭人生。说来正巧，车行给我配的车牌号码是8937。当时外婆虽然在世，但她已经失智，连数字都不会读了。妈妈告诉她，我的车牌是红毛丹，她却毫无反应。

后来，我还来不及用我的车子载外婆，她便匆匆采集天堂的数字去了。开着我的8937，思念我的001外婆，我想，人间的数字游戏，她应该玩尽了。她会在另一个世界，发现新鲜的号码吗？不知道外婆今天遇见什么数字？天上的数字，和人间一样吗？外婆，请妳有空的时候，把天上的所见所闻，写成一串号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