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眼

macro photography of human eye

唉,才四十六岁而已,明知命不久矣,却没想到比预料中的更早离开人世。文啊,你啊你,真是个薄命郎,我如此感慨道。

早上九点,我跟随真空道堂三名工作人员的身后走进灵堂,看着他们动作麻利地打点灵堂内的事务:摆放好提供前来吊唁的宾客休息的桌椅、将灵堂布置好并摆上蜡烛、莲花灯、贡品、香炉等等。此时我大哥也乘车抵达,随行的还有大嫂和我妻易玲。

我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见到他们了,尤其是易玲。两年前,易玲以要去吉隆坡工作为由,搬出了我们的爱巢,还将挂在床头的婚纱照也撤下并拿走了,但我不晓得她会如何处置它。此去一别,她长达一年杳无音信,唯一一次的见面是她约我出来面谈,要和我协议离婚,但我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苦苦哀求她回到我身边。由于双方僵持不下,我们的离婚事宜也只好暂时搁置,可无论如何,我与易玲的关系也仅剩下那纸婚书,而再无其他。

今日亲人团聚的场面让我甚是欢喜,暂时覆盖了我对消逝感情的遗憾。再者,双亲过世后,易玲的离去让我彻底尝到与世隔绝的滋味,似乎亲情、友情、爱情都与我绝了缘,与其说是因为对易玲有情而求她回来,倒不如说是我只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与我作伴。此时,我放眼望去,只见灵堂中摆放的桌椅数量与前来吊唁的宾客人数形成极端对比,全场加起来还不足十人。很热闹呀!我开心的想,比起一个人孤零零的,难道这还不算热闹么?

“哎呀!伟雄,你快点来一下!” 大嫂忽然着急地呼喊大哥,大哥忙不迭地小跑过去她那儿探个究竟,我亦默不出声地尾随其后。“啥事?”大哥问。“这姑娘刚才给阿文上了香,这……”大嫂语塞,指了指她面前矮了她一个个头的马尾女孩。女孩背对着我,可我一眼便认出她来。大哥扭头打量了她一眼,刚才还有点紧绷的神情顿时松下来,对大嫂语气责备道:“陈慧兰!你紧张什么呀?是我们辈分大过阿文,才不可为他上香,你都几岁人了,这还不知道么?”“噢……”大嫂只好尴尬地抿嘴,转头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啊,那你自便吧,我先去一边忙了。”说罢便走开了。

 今日见到她,实属令我感到意外,我一度认为她不可能来,她不是恨极了我吗?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还是我的前女友,然而这事却是连她自个儿都不愿意承认。对于我们之前的关系,她说过“好肮脏”、“人生污点”之类的话,彻底伤了我的心,但我至今依然深爱且无法恨她,哪怕是她在所有人面前将我包装成一位“垂涎老板女儿的美色而频繁对她进行骚扰”的下流老男人。为此,我丢了工作,一时间众叛亲离,而她丝毫不受影响,反之因事业顺利而愈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低头自嘲。唉,本来人生就一团糟,失业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我一直都有念头去找个好日子一了百了算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我还未正式下定决心去死之前,老天爷便安排了让我酗酒过度而暴毙这一出好戏,了结了我这窝囊废短暂的一生。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只见大哥正同她说着话: “原来你就是雨湾,感恩你有心过来吊唁,之前我弟做的那些事,还代他向你道歉。”大哥是在雨湾交了帛金后在名册上进行记录时认出她来,而我从雨湾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她语气轻柔道:“罢了,逝者为大,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况且他也并未对我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我相信他只是太孤单而一时犯错。”

一名年轻有为的公司未来继承人,大概是连死马也能说成活的,她轻飘飘几句话,便将我定了罪,将两情相悦的爱情描绘成我一厢情愿的纠缠和骚扰,而我却未曾尝试进行辩解,亦不曾想过报复,否则那些已被我删除的亲密照已足以令她身败名裂。我爱她,她是光鲜亮丽的人间富贵花,而我只是一滩烂泥,她应当被好生供养着,一尘不染,而我早已被这世间种种踩在地上无数次践踏,所以多这一遭又如何?

我又陷入过往回忆中,彼时的雨湾还只是个常穿着淡蓝色校服在我面前晃悠的十来岁小女生。在情根未萌芽之前,我早已被她不施脂粉却灵动可爱的面容所吸引。由于沈总常忙于事务而在雨湾放学后将她接到公司来,所以我常见到她,后来我们更是不知怎么的就熟络起来。她对我的称呼从“张叔叔”便成了直呼名讳的“张伟文”,而我亦亲切地称呼她“湾湾”。随着时日递进,雨湾步入成年,长相愈发明艳动人,我身为一个正常男人又如何能对眼前的温香软玉做到不起心动念?因为她的缘故,名为情愫与自卑的嫩芽在心尖上那片常年干旱的荒土冒了头,开始恣意生长。若非她主动献吻,我情愿将这份感情带到棺材里!易玲与我已多年未亲热,久违与异性的亲密接触让我好不欢喜且投入其中。

雨湾啊!雨湾!我在心中呐喊着她的名字,始终想不通为何她从某天开始像是忽然换了个人,不再对我柔情蜜意,我试着去拥抱她,她却挣扎着推开我,歇斯底里地大喊:“走开,走开,别碰我!”我不明所以,还是尝试着趋身向前,她见状却马上后退好几步。“雨湾,你怎么了?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的话语却如利刃刺向我:“不,你不明白。”不等我接话,她冷着脸继续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辈子,除非你不是你,除非你不是张伟文,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雨湾,我……”

“喂,阿文,你在想什么,想到这样入神?”未等我回忆完,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将我拉回现实世界。她边温柔地呼唤着我,边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回头一看。这一看,先是惊,然后是喜,惊是因为过世的母亲此刻就在我跟前,喜是因为我们终于重逢。“妈?”霎时间,热泪盈眶,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所有长期陪伴着我的失意、悲伤、麻木、困顿、孤寂、愤怒此刻都统统化作涕零。““傻儿子,妈知道你受委屈了。走吧,我们回家,你爸还在等着我们呢。”母亲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回……家?好,好,回家了。”我破涕为笑道。

离去之前,还隐约听见大哥正在和几名友人谈论着我:“伟文四十几年没有离开过父母,连结婚也是住在一起,如今可算是去和他们团聚了吧……”

类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