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干透的油漆

从我有意识起,家里总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油漆味。我早已习惯了早晨一打开房门就被甲醛围绕的环境,只是越长大越接受不了这些本不该属于我们家的气味。

那天推开咯吱作响的铁栅栏后,一股刺鼻的化学剂味道再次透过木门那狭小的门缝飘到我跟前。我知道,这味道怕是没几天都散不去了。天气很炎热,仿佛加速了那些化学物质的挥发,让我无论往哪儿躲,都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那股气味冲昏脑袋。我一再退后,边走边发出阵阵干呕,直到我也变成烈日炙烤的对象,直到我撞上那个脱漆的铁栅栏。

“怎么在那里晒太阳,快进来!”门被打开了,让那股油漆味冲破枷锁扑面而来。门口那位顶着一大圈啤酒肚、头发寥寥无几、胡子拉碴的男子,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撑着门。刷子上的油漆毫无预兆地滴落到他脚上,留下一滩粘腻、浓重、难以抹去的灰色。他用我听不到声量,低声骂了句脏话,但口型还是暴露了他的不耐烦。

“爸,我忘了我朋友约我到咖啡厅完成课业报告,我回来换个鞋就走。”是的,我说谎了。对着眼前的这位父亲,或是说这个家,这个反复在刷漆的家,我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哦,那你路上小心,我没弄好这面墙,你妈回来又要念叨了,一天天的真是……”

“我走了啊!”后面的话我已经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自从父亲失业后,母亲总是在他面前抱怨着家里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面因墙内水管破裂而导致墙体渗水的墙。看着大门两侧浮肿、脱漆的墙面,母亲在出门前总忍不住唠叨几句,并让父亲找时间让人来解决墙内水管漏水的问题。

然而,父亲总自以为只要将那些一块一块脱落的墙面,再次用油漆覆盖即可。于是乎便多次自作主张地买了那些劣质的油漆,在无人在家的中午,独自修补那坑坑洼洼的墙面。这举动确实体现了一个父亲为这个家的贡献。但受够了这些油漆味的我,有好几次放学回到家见到门口那个大汗淋漓父亲后,还是选择默默地转身躲到了其他地方去。

汗液很快打湿了我的校服,我的四肢与头部暴露在太阳底下杀菌,此刻的空气都是清新的。我依靠在一棵公园的大树下,无视了那些试图爬上我书包的蚂蚁,拿起发烫的手机捣鼓起来。

“妈,今晚你几点回家?”

手机那儿很快便有了回复。

“挺迟的,大概九点吧。你有东西要买吗?”

“没有”

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我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回复便关上了手机。母亲近来越来越迟回家,看着她日渐憔悴的面容,与暴躁的脾气,其实我挺心疼她的。心疼她常对着在洗衣机里没拿出去晾干的衣服大发雷霆、心疼她有个她口中不争气的丈夫、心疼她有个不懂事的女儿、心疼她人到中年还需一人撑起一个家。

所以,迟一点回家挺好的,最好等油漆干透了再回来。

我在大树下睡了一觉。梦里的环境潮湿,到处都在滴水,空气中还有着那股油漆半干的味道。他们就这样站在漏水的墙壁前,毫无掩饰地展露出那副有违于为人父、为人母的狰狞的面孔,眉飞色舞地掀着对方的伤疤,就好像战场上敌对的士兵。

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无非都是有关这些年来在价值观上的摩擦。我似乎听见了我的名字夹在他们脱口而出的利箭之中,仿佛是一个万能的挡箭牌,只要有一句“我这都是为了孩子”,他们的战火就能平息一阵。可在转瞬即逝的沉默之后,迎来的只有在另一个话题上更加猛烈的攻击。

水滴声随着他们的争吵声而越来越急促,一眨眼,他们通红的脸上都挂满了水珠。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奔去,并不是为了停止他们的争吵,而是试图阻止墙面被浸湿。在触碰到墙面的瞬间,我的手沾在了上面,随着向后拉扯的动作而牵起一道道灰色的细丝——那是未干透的油漆。

我是被热醒的。要不是这粘腻又闷热的天气,我可能真的会沉浸于那个潮湿的梦中。天边的火烧云提醒我,我一觉睡到了傍晚。看了眼手机后,我心下一惊,背起书包赶忙朝着那个噩梦的方向奔去。

门口的那双黑色帆布鞋让我意识到我还是晚来了一步。母亲提前回来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在这时候油漆?你弄的到处都是到时谁来打扫?你就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才来弄吗?”

“要不是你每天抱怨这面墙弄得整间家肮肮脏脏的我会重新油漆吗?现在到头来还怪我了?”

“就知道你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才叫你找人来维修啊!就算油漆,你也至少先铺一层报纸吧?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你到底还会做什么?!”

“我跟你真的没法沟通,不想看到我的话我现在就走!”

我躲在对面家的大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18岁的我,早就学会了接受现实的耳光,比如半干的油漆、吵架的父母、如履薄冰的家庭。只是我不明白,都是20多年夫妻的人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无止尽的争吵?也不求他们和好如初了,可若是要分开,又怎么不早点放过彼此呢?

他们愈吵愈烈,从油漆的小事吵到了双方家庭背景上。俩人挣得面红耳赤,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一瞬间与梦中的画面重叠,让我内心一颤。争吵中,油漆桶被摔向墙壁,油漆飞溅到了俩人身上。巨大的声响让屋内的俩人以及躲在外面窥视他们的我都震住了。我看见他们身上星星点点的灰色,觉得那像极了双方在这些年里在彼此心底留下的那些,永远都洗不去的污渍。浓烈的油漆味再次扩散开来,门外的我,好像也被泼了一身的油漆。

最后,父亲回房间套上一件T恤后就开车离开了。不巧,他上车前撞上了我冷漠的视线,让父女俩顿时都慌了神。我没说话,也没挽留,要是留得住的话,这十多年来我也不会活在他们争吵的阴影中了。

“告诉你妈,这个家我再也不想回来了!”这是他的小破车在离去前,在风中零碎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屋内,我看见她又在哭了。那句话想必她也听到了。我跨过那些被油漆污染的瓷砖,一步一步地走回房内关上了门。门外的她在咆哮、在怒吼,甚至伴随着摔东西的声音,我全当听不见。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劝解的话都说了十多年了,这个家还是这样。这糟糕的家庭关系就像是永远都干不透的油漆,永远都掩盖不了早就发霉的墙体,也永远都在散发刺鼻的气味提醒着住在这的人,别再自欺欺人了。

那天晚上,我喷了三遍空气清新剂,还是掩盖不了那令人作呕的油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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