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

red textile

      他为那条灿烂如火的红裙子所着迷,几乎不能自拔。裙子的主人向前走路,红色的裙摆在夏日的热风里飘动,一摇一晃,女人走得很优雅。他的目光顺着裙子的线条向上攀爬,由于深怕错过任何细节,他视线的移动是一种缓慢的进展。因此他从来没有一次来得及看见过女人的面容,至多也只隐隐识过她左耳廓的整个背面。再之后,女人便走得远了。他没有向前追去,而是僵硬地把头拗回先前女人出现的那个方向。女人一定会再次到来,穿着她的红裙子。他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期待,终于在一天一天的注视中爱上了那条灿烂的红裙子。

      红裙子的女人并非突然出现在城市里,但除了他以外,人们却都是突然才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曾为此感到自豪,可当人群的视线越来越集中在女人的身上时,他立刻感到一股无可名状的被侵占的玷污与愤怒。不过正如他没有一次向前去追上女人一样,他也没有一次将拳头挥向围观的群众们。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喜悦和愤怒,因此只能无所作为地站在原地,重复看见红裙子的出现和离去、人群的聚拢与离散。

    也许是做为一种象征,或许是一种预言,那条红裙子后来以一种霸道的姿态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留下强烈印象的,是那抹灿烂的红色,而非女人那单薄的形象。当这起事件顺理成章地日渐消散于人们的记忆中时,偶尔仍然会有无动于衷的感叹道:“啊,是有过这么一件红裙子。”然而那个穿红裙子的人,却早已被遗忘给抹除得一干二净,仿佛她的出现就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骗局或者玩笑。

      一开始,女人只是孤身一人地走路,踏着灰的尘土。而他便是在这时候恰好抬起头,红色的裙子无比清晰地呈现了他的眼前。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好漂亮的红裙子。女人失魂落魄地走过,消失在远处的人群中,唤起他心里无限的遐想。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这么一条红裙子怎么能如此的落魄?这么一条红裙子怎么能使周围的人都紧闭了双唇,正眼也不瞧一下,而且一句惊奇的话也不说?

      令他惊喜的是,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红裙子又再次出现了。女人同样走路,灰的尘土扬起来,弄脏了裙子的末端。他再一次专心地凝视着这条漂亮的红裙子,他已经心满意足。然而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天,女人都穿着同样的红裙子从同一条街道,从他的面前走过。于是他注视着,注视着,甚至连做梦也会梦见这一条灿烂的红裙子。他曾仔细观察人群的表情与动向,并确信自己是第一个注意到红裙子的人。周围的人群平静如水,以至于他那疯狂的迷恋也显得微不足道。偶尔有一两个人同样抬起头看见了女人,看见了她的红裙子,但他们没有显露出半分的惊讶。他们满不在乎的神情,就跟他们早上起来照见镜子时一模一样。他为他们感到惋惜。有一次,女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红色的裙摆翻滚出了好些的皱褶,他的心狠狠地缩紧。因为这无关紧要,所以除了他以外,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小事。女人站稳身子后继续向前走路,他的目光一路尾随。女人走远之后,他鬼祟地站了起来,走到女人险些绊倒的那条行人路上,跪下来用手慌张地四处摸索。摸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正从他的指尖流出,他找到了一小片的玻璃碎片。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指摘下,他确信就是这小小的玻璃碎片险些将女人绊倒。于是他古怪地笑了起来,捧着玻璃碎片走回到了他本来的位置。从他指尖流出来的热乎乎的液体已经沾染上了这片玻璃碎片,他没有伸手抹去。由于同样是温热的红色,因此这一小片的玻璃碎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女人红裙子上被撕扯下来的一个小角。他甜蜜而温馨地注视着这一小块的玻璃碎片,好像握着了整个红裙子。

      然而人们终于还是开始注意到了女人。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女人一如既往地走路。他的视线再次从下向上攀爬,双手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那一片玻璃。灰的尘土四面扬起,他注意到红裙子的边缘有过灰土的痕迹,斑斑驳驳的弧形相叠着交叉,那耀眼的红色似乎已不再这么的灼灼。当他正要疑惑、正要惋惜的时候,女人一反常态地停下了脚步。女人东张西望。他头一次瞧见了女人的面容。有一个瞬间他觉得女人也瞧见了他,于是他激动地浑身颤抖,几乎想要站起身来朝女人大声吆喝:“我早瞧见你了!你的红裙子是多么的漂亮!”可女人很快地便移开了视线,于是他也便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痴痴地盯着她,握着玻璃碎片的手不自觉地加强了力度。

      女人若有所思地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决定好下一步应该到哪里去。然后她突然看见了自己照在地上的漆黑的影子,于是她似乎决定了什么,从而转过身子,朝路边一个卖纸巾的老人走去。

      在他疑惑的视线里女人开始移动。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这时的脚步声让他胆战心惊,几乎就要放声喊叫起来。他激动地握着手里的玻璃碎片,那粗糙而锐利的表面令他的手心隐隐作痛。后来他听见了清脆的破裂声,与此同时他视线里的女人开始向下倾斜,和轮椅上的老人一起摔在了地面上。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下方,地面上多了一块块更小的玻璃碎片,而他的手上只剩下一个不规矩的三角形。那破碎的模样十分凄惨。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女人披散着头发开始大声咒骂。坐轮椅的老人跌在地上,身体像拧紧的毛巾一样扭成一团。流动的人群开始驻足观看,在女人和老人的周围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女人的红裙子随着她肢体的摆动而变化着线条与形状,在这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里形成一个鲜明的形象。人们仿佛是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看见这条漂亮的红裙子,低声的惊叹在人群里此起彼伏。一旁的轮椅倾倒在地上,几包纸巾散落一地。轮椅上的两个小轮子兀自转动,正嗡嗡地作响。而女人异常激动地叫骂着,呼哧呼哧地喘气,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用脚踩过地上的纸巾,头也不回地离去。她离去的姿态和她往常一样,走得十分优雅。     

      老人倒在地上,扭曲着朝自己的轮椅爬行。他蠕动的姿态像是一只虫子。人群的漩涡逐渐散去,终于走出了好几个人,替老人扶起了轮椅,并把老人重新安置在了他原本的位置上。老人迷惘地道声感谢,他苍老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和胆怯。

      “刚刚怎么了?”有一个声音发问。

      “不知道。好像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那裙子真美。”另外几个声音说道。

      老人颤抖着摆动轮子,也离得远去了。

      隔天女人再次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这一次她那红色的裙子引起了不少人的瞩目。这件漂亮的裙子有些眼熟,不少人想。不远处的地上散着不少的碎玻璃,一个人呆呆着站在那里,望着那条他欣羡已久的红裙子。他看见裙子上的灰土积累得更多了,阳光照在上面,发射出粗糙的光亮。这一次女人走向了一间卖包子的店,她走路的模样变得一瘸一拐,但同样走得很优雅。女人脚步声的节奏令不远处的那一个人感到惊恐,他现在赤脚地站在玻璃碎片上,感到一阵阵的疼痛。

      女人苍白的身躯在敞开的大门前微微摇晃,暖烘烘的气息从进进出出的人流里散发出来,女人呼吸得很贪婪。然后那条红裙子突然在空气中伸展了开来,他看见女人向店里冲了进去,然后伸手抓住了一个包子送进嘴巴。那时有几个人恰好走到了女人的身边,于是也停下了脚步,奇怪地望着她。本来呆呆坐着的店员很显然被吓了一跳,可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女人便又拿了一个包子走了出去。店员追了上去,抓着女人,喝道:“你干什么?”

      女人嘴巴里塞满了包子,理所应当地回应道:“包子不是给人吃的吗?”

      人群像蚂蚁一样开始聚拢,形成厚厚的圆圈。由于视线被阻扰,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开始心急火燎地乱跳乱叫。可是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因为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红裙子的女人身上。他焦急地伸长脖子,可是他面前的巨大圆圈里已经有不少人抬起头来观望,像是几只被捏着长脖子的鸭子。因此无论他再怎么努力,终究是徒劳无功。

      “发生了什么?”

      “又是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人群的声音使他更为焦躁,这时他看见了伫在路旁的电箱。电箱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便跳了上去,站直身体,凭借高度的优势终于再一次看见那条他日思夜梦的红裙子。

      女人平静地站着,她的红裙子微微地在风中摆动,看起来很优美。店员的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嘴里也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汗水流在店员的脸上,于是店员的脸庞便在炙热的阳光里闪烁着淡红色的光,从远处看过去,店员是在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

      女人呆滞的脸上露出了古怪而满意的笑容,她似乎打算离去了,可店员仍然拉着她不肯罢休。突然啪嚓的一声,红裙子的袖口在剧烈的拉扯间被撕扯下。女人扔下手里的包子,乘机逃走了。店员气愤地大声叫嚷,恨恨地往那红色的袖口踩上几脚。

      “哎呀,可惜了这么一个红裙子。”

      “她在干嘛呢?真好笑。”

      周围由人群形成的黑色圈子慢慢扩散成椭圆,然后再次散去。站在电箱上的那一个人怔怔地看着,不由得流下几滴眼泪来。

    在那之后,红裙子的女人消失了好几天,但关于她的议论却更沸沸扬扬了起来。店员红着脸一遍又一遍述说着当天的事迹,人们挤在店的中央不厌其烦地听着,反复惊讶和叹息,最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店员乘机将几颗包子塞到了人们的嘴里,再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店里店外充满着令人快活的气息。

      撕扯下来的红色袖口被展示在店的大门口,许多人慕名前来,发出欣羡的感叹后便开始肆意想象红裙子完整的形状。店员已经忘却了一时的羞辱,他开始期待女人的再次到来,因为这样的奇观奇闻是多么的难得有趣,何况她那一身的红裙子又是多么的引人瞩目。

      为了印证众人的期待,女人终于穿着同样的红裙子再次出现。红裙子缺了一个角,露出女人苍白的胳膊。胳膊的下面,她的手掌里似乎正握着些什么。这一次,女人刚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店员高举着一个包子,大声喊道:“还要吃包子吗?”众人哄堂大笑。

      女人像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样,只是迷茫地将视线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然后她摊开了手掌,所有人都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人群吓得都倒退了一步。他们观望着,害怕的同时似乎又在期待什么。

      在闪亮的阳光下女人挥舞着刀子,一声声地喊叫着。可是没有人能分辨出她的语言,模糊的字句在她的嘴唇里晃动,形成芜杂而没有意义的声调。人们朝女人指指点点,各种议论的声音如同生动的潮水般向前涌去。然后女人突然将刀子挥向自己身上的红裙子,嗤的一声将大腿以下的裙子全都割了下来。几滴鲜红的血液从女人的大腿肉里飞溅开来,女人握刀子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于是刀子啪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

      刚好一阵风起来,那被割下的红裙子便在空气里飘扬,形成几个异常漂亮的弧形。喝彩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在人群之中响起,人们着了迷地望向那抹灿烂的红色。

      等大家回过神来,女人已经不见了。红色的裙子兀自跌落在刀子的旁边,那锋利的刀刃上隐约可见斑斑的血迹。众人发呆了好一会儿,然后随即沸腾了起来,向前去争夺那红色的裙子。他们互相拉扯和撕咬,红裙子顿时四分五裂。抢夺成功的人们随即炫耀着自己的胜利,然后带着红色的布料心满意足地离去。店员在激烈的争斗中失败而被揍得鼻青脸肿,他急忙跑回店里紧紧守着原先的那一块儿红色的袖口。

      女人没有再出现,那残余的红裙子也便日渐地失去关注。有一天店员偶然间看见摆在柜台上的红色袖口,说了一句,“啊,是这条红裙子。”然后便嫌弃地将那一块袖口扔到了大街上。

      街上敞开的大门和窗户不计其数,人们在其中来来往往,那一阵阵的脚步声和潮水一样生动而又平静。在巨大的人流中,一个狼狈的身影弯腰拾起他深爱的红色布料。那一双赤裸的脚上有过斑斑驳驳的血痕,现在已经结痂,就快要淡化得再也看不见。

      他已经拾起了所有的残余布料,终于粘贴缝补成了一个红色的破烂围巾。那个奇怪的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披落下来,显得十分的凄惨和不堪。灰的尘土扬起来,他开始走路,学着女人的模样,一摇一晃,走得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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