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相较于“家庭照”,我更愿意采用“全家福”称呼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我同框的合照。随着爸爸的离世,全家福已经成为我生命里从却的福分。在此之前,父母长达九年的分居生涯,使全家福成为望而不及的物品。仅存的全家福予我,是生命的缅怀,亦是幸福的象征。
我的爸爸妈妈不曾办理离婚手续,但是自从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姐姐搬走以后,他俩的生活与感情已经正式离婚,两人的关系停留于我们三兄妹名义的父母而已。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半单亲”家庭的孩子,父母既不愿意复合,又不愿为感情之事做个了断。两人关系的僵化,体现于彼此不愿意参与对方在内的合照。年复一年,相簿里的家庭照永远少了一个人。为此,如何把关系破裂的家庭成员挤入一张4R相片成为我生命里其中一项极限挑战。直到爸爸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世,这场与父母的拉锯正式以失败告终,我知道自己永远凑不齐一家五口的全家福了。
收拾爸爸遗物时,我打开他放置私人物品的铁月饼盒,这张摄于二零零三年的全家福置于遗物之首,让我感到心疼不已。倘若得知爸爸未满五十岁便离世,我会强迫他坐在属于“父亲”的座位,多留几张他在内的全家福。拿起这张二十年前的全家福,我丝毫不犹豫地用手机翻拍这张相片,并设置为锁屏壁纸。我一度以为这张相片在搬家的过程被搞丢了,不知道这张全家福完好地被爸爸保存。照片里三岁的我坐在爸爸的腿上,妈妈坐在爸爸右边,哥哥姐姐分别站在爸妈身后。虽然我们一家没有表现得特别亲昵的样子,但是妈妈脸上浅浅的笑容是我记忆不曾出现的甜蜜模样。由于翻拍的照片不符合锁屏设置,我将其进行裁剪与编辑,加入灰白色的背景底照,并且刻意在右下角的留白之处摘抄了《守百年之约》的台词——“守住心,守住家,百年不变”,设为手机锁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守护还活着的家人。
近日,烦躁的我总会一键退出社交媒体程序,熄了手机屏幕,再摁开关键,确认手机已经上锁,然后静静地观察全家福里各个家庭成员的脸庞。仿佛如此一来,我才能从定格的全家福感受到幸福感,帮助我平复心情。照片里除了三岁的自己和妈妈,爸爸和哥哥姐姐并没有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的“大头”挡住了爸爸的下巴,我无法确定他是否正在微笑。至于大我九岁与六岁的哥哥姐姐,他们的脸庞犹如“一脸忧愁”的表情符号,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而烦恼。尽管如此,这张照片已经是我心里最完美的全家福。往后的日子,父母的感情日愈疏离,我对父母分居之事绝口不提,然而小学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换了一个形式提醒我,不拥有全家福是件丢脸的事。
开学第一周,低年级的语文老师总会布置同一门功课,要求学生在作业簿贴上家庭照,请学生描述自己的家庭成员。一年级那年,我贴上了三岁时拍摄的全家福,并搭配简单的造句介绍我的家庭。分配作业的时候,老师拿着我的作业本,以不点名的方式在全班面前教训我。我以为老师责怪自己的句子造得不好,结果她挑了我“过期”的全家福大做文章。老师认为全家福理应一年换一张,不允许学生使用往年的旧照。这点她布置作业的时候尚未说明,让我陷入难堪的局面。虽然老师并没有叫出我的名字,但是坐在前排的同学已经认出我的模样,纷纷转头看向我。我低下头,抓紧裙角,强忍泪水。直到课堂结束,我才利用换节的时间去厕所洗脸。
我一度想举手告诉老师,自己没有新的全家福。碍于恐惧和羞耻,我还是悄悄地把真相咽了下来。开学不久便是农历新年,老师希望我更换新的全家福,我不知如何是好。大年初一,妈妈带我和哥哥姐姐回到阿嫲家,亲戚好意拿出相机为我们拍照,我感到期待,心想可以借此补交作业。然而,当我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坐下来拍照,爸爸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开溜,两人一来一往,属于我们一家的全家福最终没有拍成。开学后,我无法提交全新的全家福,只好向老师撒谎,编造了一个爸爸到海外工作的谎言,勉强说服她接受我的理由。此后,妈妈不想让爸爸参与全家福拍摄的态度愈渐强硬,爸爸则愧疚地逃离拍摄现场,导致我永远无法得到一张完整的全家福。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不曾为我着想,配合我拍一张可以交作业的全家福呢?我不敢谴责他们。
升上小学三年级,我所学习的第一篇作文题目便是〈我的家庭〉。至今,我仍然记得人生第一篇阅读的范文,上头还印有全家福插图,而且图像里的家庭成员结构与我家一模一样。老师要求全班同学大声朗读范文,不知为何,我越念越想哭,抽泣的声音匿藏于同学们郎朗的读书声中。之后,老师在黑板逐段分析范文的书写技巧。我无心听课,思考如何运用文字修饰现实家庭的不圆满。我化用了电视剧桥段把作文写完,老师按照考试规范批改,这篇文章得了九十九分,是班上最高分的作文。老师说,现实生活不可能出现满分的作文,所以倒扣一分,而我始终认为,这一分是为我的不老实扣除的,毕竟她身为我的班主任,怎么可能不理解我的家庭状况呢。往后,我以文代相,拍下一张又一张虚构的全家福。或许我的全家福在同学眼里是高分作文;唯有自己清楚,寄生于高分作文背后的家庭真相。
自从拥有智能手机,我喜欢随手拍摄一家人相处的画面。每当我在公园或商场看见家庭成员之间亲密的互动,我都会忍不住摁下快门,借助他人的身影,慰藉自己心理的遗憾。不论参加爸爸或妈妈的农历新年家族聚会,我都会自动自发担任家族摄影师,为家族里的每一个小家庭拍摄全家福。“三、二、一……笑……”,每当我聚焦家庭成员的脸庞,发布拍摄指令的时候,内心总是酸溜溜的。帮他们拍完全家福时,我已经流了一身汗。表姐好意为我家拍摄全家福,她召唤妈妈与哥哥姐姐的同时,顺势将“父亲”的椅子拉走,我的心里一阵落空。虽然左右两侧有哥哥姐姐相伴,前方还坐着妈妈,可是没有爸爸坐镇的家庭照,看起来还是和其他亲戚的全家福不同。
或许菩萨听见了我的祈求,祂赶在爸爸去世前两周赠送我一张非正式的全家福。年初五,妈妈带我们三兄妹到餐馆与父亲的家族用餐。去时已晚,坐席已被其他亲戚坐满,剩下爸爸身旁的四个空位。我们一家只好挨着餐桌坐下,围成半个圆。我坐在爸爸的身边,紧接着是姐姐、妈妈、哥哥。已经数不清多久不曾和爸爸一起用餐了,他忙着给我夹菜,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无论吃任何食物都喜欢蘸红辣椒酱。吃完这顿饭,坐在对面的阿嫲忽然请表哥为我们拍全家福。阿嫲没多说话,但是我相信她眼里看见的一幕便是我所向往的圆满。拍摄全家福时,爸爸把手搭在我的椅背,除了妈妈,我们四人都换上同一张笑颜。
没人预料,爸爸会在元宵节后四天心血管阻塞猝死,那时的我还来不及把在餐馆拍摄的全家福送印。出殡前,负责单位要求家属到棺木前与亡者合影,我不明白这项习俗的意义,但是看在这是最后一次和爸爸合照的份上,我、妈妈和哥哥姐姐默默地凑到他的遗照前拍照。着黑白丧服的孤儿寡母在镜头前一字排开,我突然联想到报章的社会新闻。也许这张全家福较易让观者共情吧,镜头外的亲友纷纷落泪。我努力制止泪水,笑着和爸爸道别。
一如过往拍摄全家福时,爸爸表现得不关他事一样,他以死亡合理化了自己的缺席。最后的全家福,爸爸若无其事般躺在棺木,我再也无法拼凑出理想中全家福的样子。手机锁屏里的全家福是我最珍惜的合照。倘若时间可以停滞,我愿停在二零零三年,至少我还懵懂无知,一家五口还能在阿嬷家门口拍照。留在锁屏的全家福,是挽留也好,是悼念也罢,哪怕家的形象早已崩坏,这张照片捕捉了短暂的团圆。手机锁屏因开关而闪烁,失而复得的全家福反复上锁和解锁,我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由始至终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