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响
车子贴在柏油马路上前行,像是在海浪上起伏的船只。男孩坐在车子里面,因无事可做而朝车窗外张望。不知道为什么,风景呼啸而过的声音总让他联想起海浪的跳跃。
这是一场烦闷的旅程,甚至连发呆也变得无趣。一个小时前便看见的绿色树林,直到现在仍然以同一种姿态和色彩霸占着男孩的视线。男孩不耐地抓挠起自己发痒的颈项,这个动作使他记起自己身上正穿着的新衣服。当他回忆起自己对这件衣服的厌恶时,他脖子上的发痒便开始变本加厉,泛红的印记很快开始蔓延,发烫的触感让他误以为自己的手指将被灼伤。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和无聊,男孩开始想象车子轮胎高速旋转时的模样。那螺旋一般的声音抵达男孩的耳朵时已经成为了另一种轰轰的巨响。在海浪中行驶的大船,发出的便是这样的声音。
男孩开始带着欣羡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那连接成一片的树林此刻已不再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宽阔的大海。只有同样的云仍然漂浮在那片海上,这一天下来,男孩头一次觉得那些云朵竟是如此地亲切有趣。
男孩见过海,在课本上,在电视上。课本上说海水是蓝的,男孩对此深信不疑。男孩也见过船,但记不清楚是在哪里了。他坚持自己去过海边,但关于这一点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可以证明他在说谎。
也许他真的去过?谁知道呢?总之,只要这么一想,男孩的心便会无比地激动。
“是红色的船。”男孩语气不容置疑,“我上去过。”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太阳一般的通红。这样坚定的固执是孩子的固执,爸爸妈妈没有理会男孩的话语,他们分明从未带他去过海边。也因此他们现在分别坐在车子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对男孩此时的遐想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路程太长太累,孩子一声不响,一定是睡着了。
后来男孩隐约感觉到有雨点击打在他的身上,但他马上记起自己正坐在车子上,而且坐了很久。于是他回过神来,发现车窗上密密麻麻的雨滴。这样真实的打击声打扰了男孩的想象,使他忘掉了大海和船只,忘掉了螺旋般的声音。前方不停左右摇摆的雨刷吸引了男孩的注意力,由于盯着雨刷时过于专心,他感到一阵晕眩。
密布的雨点分割了窗外树林的形象,男孩再次转过头去时,看见的已经不再是一大片的树林,而是在雨滴夹缝中勉强探出头来的点点绿光。车窗的玻璃这时像是一大片的水面,雨滴的反射使男孩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模糊的影子中他认出身上的红色衣服, 有着和他记忆里的大船一模一样的颜色。
发痒的感觉再次向男孩袭来,他感到有一只青色的蛇在他的颈项上缠绕,甚至伸出舌头舔舐他的背部。他使劲地抓挠,过大的动作幅度引来了妈妈的注意力。妈妈似乎正尝试安抚他,因为他听见:
“快到了,快到了。”
到哪里去?男孩来不及细细思考,长途的旅程使他感到晕眩。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他看见爸爸妈妈身上的衣服,才发现原来他们三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外面正下着冰凉的雨,可是车子里面却有着太阳的色彩。相似的颜色会使不同的形状变得模糊, 男孩觉得他们像是在照镜子。
不过到哪里去,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从今天早上开始,男孩已经看见了无数的树、无数的云。当然,他也看见了海,更准确来说,是梦见了海。所有不合现实逻辑的事情都可以归类为梦,要求人们一定要划分好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未免也太残酷了些。
男孩的思绪混乱无章,他无心于车窗外的风景,因为那条不断起伏的公路就像没有尽头般,只会增加他的烦躁。他也无力于再次置身于想象的世界中,因为晕眩的感觉阻碍了他思想的进程。
男孩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人要穿着一样的衣服,带着一大堆行李大老远地从家里跑到这个地方来。他们要到哪里去?去找谁?为什么要去?
越发严重的晕眩感和身上发痒的感觉连成一气,掐着了男孩的脖子。男孩生气极了,他想要大喊大叫,以此抒发自己的不满,又因为无法这么做,所以委屈得几乎快要掉下了眼泪。
生活还没有训练好他,他不知道每当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期待。若是车子停下了,你便下车。
“到了,到了。”
终于,男孩在减速的风景中发现一所斑驳的房子。车子停了下来,男孩恍惚地朝车窗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在连声的催促中赶紧下了车。
他对着眼前的房子茫然不知所措。那是一所奇怪而高的房子,男孩应该见过这间房子。但记忆只为他保留了模糊的影子,他不敢一个人走进去。
就在男孩还处于犹疑不定的惊吓状态中时,他看见爸爸双手拿着行李,大步走在了最前面。这时雨已经停了,爸爸穿着红色的衣服走在最前面,就像是在通红的太阳在炫耀自己的色彩,男孩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男孩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大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正不动声色地等着他。房子被拉长的影子照在地上,那里还有几滩未干的水迹,男孩踩在上面,怔怔地出神。妈妈的脚步从后面跟上来了,男孩不敢一个人走,只好紧紧地攥着妈妈的衣服。妈妈左手拎着一个小包,走的很快,男孩几乎是被拉着踉跄往前去。
接着,男孩便撞见了许多许多的人以及许多许多的声音。那些脸孔多半都在笑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现在这么多人的脸上,使男孩吓了一跳。笑声像沸腾的水一样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男孩不知所措,只好将拉着妈妈的手握得更紧。
很显然,这些人已经笑了很久,早在男孩进来这所房子以前便已经在笑着了,并且似乎要永远笑下去。所以当男孩看见他们时,那些笑容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了。
男孩觉得不寒而栗,所以没有回应这些笑脸,但这时一个声音唤出了他的名字,男孩像触电般地跳了起来。他四处张望,没能发现是哪一个人的声音。周围的人笑得更响了,他们大声地嚷嚷,正对着爸爸和妈妈说些什么。男孩在那些喧哗的声音中辨别出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没有人发现男孩的不安和惊慌。身上的衣服又开始弄得他浑身发痒了,嘶嘶的蛇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可他现在腾不出手去抓挠。
这时一个声音脱颖而出来到了男孩的耳边,男孩认出这是爸爸严厉的声音:
“还不叫人?”
然后周围一下就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男孩的身上,他们眼里的期盼让男孩摸不着脑袋,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处。后来男孩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于是他的目光着急地四处找寻,终于找到了两张比较熟悉的面孔,他听见的自己的声音怯生生地飘出,叫道:
“大伯,大伯母。”
被称作大伯大伯母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男孩感到他们像是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因为他们脸上已经没有了那夸张的笑容。接着男孩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羞红了脸不知道还能再叫唤些什么。
其他人的笑容再度如潮水般像男孩挤来,他们七嘴八舌地介绍着自己,那些世代相传的称呼如旋转的陀螺般在男孩的耳边转来转去。一个又一个面孔在男孩眼前掠过,男孩瞧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头昏脑胀的,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渐渐远去,变成了一阵一阵的窃窃私语。男孩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抓着妈妈的衣服了。和其他人一样,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远去了。男孩一个人被留在角落里。
他恍然间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似,刚刚他看见这所大房子时也有过一样的感受。他以前来过这所房子,见过这些人,那些人同样笑着,同样对他七嘴八舌地介绍着自己。可是当男孩努力在记忆中检索过去的日子,却无功而返。他对这所房子和这些人的陌生感没有丝毫减退。
接着男孩想明白了,他大概在某些时候曾梦见过这样的日子。
男孩抬起头,看见几张旧春联贴在泛黄的墙壁上。褪去的色彩使得泼墨的形状更为显眼,他努力辩认着那些复杂的字体,然后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开心。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角落里,男孩喃喃地念到:
“万——事——如——意——人——吉——祥——”
也许在这之后的某一天,他会重复梦见同样的场景。
男孩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烟草味,他回头一看,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男子,比男孩高出好几个头,男孩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那个人的脸孔在散去的烟雾中渐渐清晰起来,浮现出一双深陷的眼窝,疲惫而忧郁地望向大门口。男孩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着令他十分熟悉的面孔,却又想不起自己应该称呼他为什么。那个年轻的男子瞟了男孩一眼,掐灭烟头,然后走开了。这个人的脸上并没有那种唬人的笑容,这令男孩感到心安。男孩莫名有一种感觉:只要跑过去和那个人说话,男孩便会想起他到底是谁。
年轻的男子走到了屋子的外面,发呆了一会儿,再次点燃了一支烟。
男孩很想跑过去,他想象着自己已经跑过去了。可是他的身体做出了与他设想中完全相反的动作——他后退着拉开了自己和年轻男子的距离,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烟草的呛鼻,捂着嘴咳嗽起来。那剧烈的动作牵扯了身上的衣服,嘶嘶叫着的青蛇再次缠绕上了他的躯体,男孩恨不得马上把身上这件衣服脱掉才好。
年轻的男子似乎扭过头来看了男孩一眼,但他始终没有向男孩走去。
一直到傍晚,男孩就一直坐在屋前的凳子上。男孩走出门外时,那个年轻的男子已经不在了。男孩一个人坐着,保持着早上坐在车子上的姿势。他坐了很久,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但都没有看进心里。阳光舒服地照在男孩的头发和身体上,刚开始时他觉得温暖,后来这温暖的感觉渐渐消失了。男孩不再感觉到什么。
雨水的痕迹还没有完全地退去,男孩觉得脸上凉凉的,是风吹湿了他的脸颊。地上有还未干去的水迹,男孩伸长脚丫在那摊水迹上随意涂抹,于是本来静止的水开始歪歪曲曲地缓慢流动,然后杂乱交错地散开,像是几条交叉的道路。路的尽头是屋旁的臭水沟,男孩觉得无趣,便不再摆弄脚丫,任那摊死水静静地独自蒸发。
男孩已经习惯了身上的红色衣服,十几分钟前妈妈唤他去冲凉,男孩还不乐意呢。一整天下来,他已经见到了十几件深浅不一的红色衣服,和那些奇怪的笑容一样,男孩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但现在已经不再不由自主地眯着眼睛看着那些红衣服了。而且,他讶异地发现天空中的太阳其实并不像课本上说的那般通红。那些动人的炫耀已经成了过去的形式。此刻阳光正贴在男孩的身上,他觉得很舒服。
这样舒服的照耀一直持续直到被呜呜的摩托车声所打断。男孩抬起头,再一次看到那双深陷而忧郁的眼睛。这一次,那双眼睛盯着男孩看。
男孩想叫唤那个年轻的男子,却觉得喉咙沙沙的,张着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年轻的男子没有理会男孩,直径走入了屋内。烟草的味道从敞开的大门里飘来,这一次男孩没有咳嗽。
男孩呆呆地坐着,直到屋子里的人催促他进屋吃饭。
在碗筷的碰撞声中,男孩埋着头扒饭。他不擅长使用筷子。当木制的筷子被放进他的嘴巴里时,他尝到一种泥土的味道,这让他觉得自己正咀嚼着青草。这是一张圆形的大桌子,十几个人坐在上面吃饭,位子勉强充裕。男孩坐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他的肩膀和爸爸妈妈的手臂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此时挂在所有人脸上的僵死的笑容已经被抹掉了,一张一合的嘴巴现在正用力地咬着米粒和肉块。不过在米粒和肉块之间还有着许多的声音,他们喋喋不休地说话,以避免饭桌上寂静的尴尬。毕竟那样的寂静和节日的光彩是极不相衬的,这样的礼仪男孩还不懂得,所以他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
后来男孩感到几滴口水从某一个人的齿缝中喷出,飞到了男孩的脸颊上,还有摆在他面前的一碗花椰菜上。男孩悄悄抬头,看见一张一合的嘴巴和一口黄色的烂牙。声音的主人高声地说话,他细致地描述了自己幸福的生活和成功的事业。男孩默默地听着,不由得欣羡地咽了几口口水。另外有几个人附和着那个声音,他们在高谈阔论中逐渐忘掉了米粒和肉块。
饭桌的另一头则有另一种话题正在发酵,只是男孩沉浸在对前一种声音的想象中,没有听见那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向其他人抱怨道:
“我的骨头像是长满了青苔。”
说罢她用力地摆弄了自己的关节,发出咔咔咔的声响。然后她用筷子去沾了一下肉汁,放进嘴巴尝了尝。她恶心地说:
“有青草发霉的味道。”
男孩的妈妈顺着女人的话语聊下去,间或夹了几道菜给出了神的男孩。她们摇着头叹息,然后突然觉得这种悲哀的气息不合时宜,便转开了话题。新的话题一定围绕着幸福与希望,因为女人那张年迈的脸瞬间舒展了开来,她们兴高采烈地聊着笑着。饭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男孩从想象里回到现实时花费了一点时间,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碗里多了一颗花椰菜和几片肉。男孩用筷子和汤匙将它们一一送进嘴里,吃得很干净。他的碗里最后只剩下四、五颗米粒。
夜色很浓,屋子里的喧嚣还没有完全静下来。男孩趴在窗边,看见对面的屋子里时不时跑出来几个和男孩年龄相若的孩子,噼噼啪啪的火光在那些孩子的脚下闪烁,他们尖叫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伟大的事迹。天空中显现出新一年的气象,因而不时传来几声巨响,形状各异的闪光发出震耳的声音,男孩不觉捂住了耳朵。窗口的缝隙里隐隐可见那炫目的烟花,他们一边落下一边消逝的姿态使男孩印象深刻。
空气中散漫了幽微的火药味,就在男孩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他看见爸爸和其他的几个人拿着一箱东西往屋外走去。男孩瞧得不真切,只觉得箱子里似乎装着几只红色的尾巴。妈妈呼唤着男孩的名字,在夜晚这巨大的声响中连妈妈的声音也变得遥远。男孩朝着那遥远的声音走去,一边走一边看见大家兴奋的笑脸。
豆大般的火光照破了这个漆黑的夜,男孩背对着那个场景,因此无预警地被那噼噼啪啪的爆炸声给吓了一大跳。他奋力地捂住了耳朵,扭过头去,看见红色的火光正追逐着鞭炮的长度。呛人的白烟合成一处,正夹着团团飞舞的纸屑,那些红色的纸屑为这个夜晚注入了强烈的色彩。男孩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耳朵开始发疼,可爆竹持续地燃烧,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在彻响声中,男孩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男孩跑到了屋后,但一串串爆竹的燃烧并未停下,也不曾远去。巨大的响声中拥抱了整个房子,整个市镇,微醺的幸福在空气里弥漫。男孩蹲在屋后的地上痛苦地捂着耳朵。他听见屋子前方传来了连续不断的笑声,喜庆的气氛在火药的味道中四处扩散。欢乐的笑声簇拥成一处,夹杂在爆炸声里,令人难以忍受。起初男孩在这笑声里辨出了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后来所有的声音混作一团,都融进这混沌的夜色之中、男孩什么也分不清楚了。
“发——发——发——发财!发财!……”不知道是谁扯开了喉咙大声叫唤着。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呜——滋——噼噼啪啪啪啪啪!……”
在一片朦胧的贺喜声中,男孩突然听见一阵灿烂的哭声。这格格不入的声音嘹亮而悦耳,一下便捉住了男孩的心。男孩试图忘记周围的嘈杂,而竭尽全力地去聆听这灿烂的哭声。他四处张望,迫切的寻求那哭声的来源。
可那哭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男孩尝到了失望的苦楚。他沮丧地低下头时,看见屋后的臭水沟里躲着一只颤抖的野狗。男孩在黑夜里勉强辨别出野狗灰白色的毛发,它的耳朵向后拉紧,耸拉着一条萎靡不振的尾巴,在臭水沟里不敢探出头来。
后来爆竹的响声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熄灭。
屋前的笑声仍清晰响亮。男孩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呆望着这浓郁的夜色。那嘹亮的哭声后来长久地留在男孩的记忆里。
“喂——喂——”
男孩的叫唤声没有得到回应。夜晚像大海一样茫茫地扩展到无边的地方,男孩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船,长久被遗忘这充满祝福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