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类

Primate Stare

一份过时了的猿猴观察日记

      我是在实验室的废纸堆中发现了这份手稿。手稿未经署名,日期不曾详细记载或是被故意抹去,但从笔迹上仍依稀可见,这是一份久远的记录。我仔细阅读,发现其中强烈的主观判断似乎干扰了学术研究所要求的真实性、科学性和严谨性。报告里的叙述偏离了事实的原则,充满情感色彩的语言阐述了这份手稿至今躺在废纸堆里无人理会的缘由。然而,这份手稿中关于一只猴子的观察引起了我的兴趣。红色的彼得,记录者如此称呼这只猴子。因为这只红色的彼得,我愿意将这份手稿的一部分摘抄在这里:

      我第一次发现这只猴子的时候,它正被群猴驱逐。我事后回想起这份场景时,仍然会无数次感到惊讶和悲伤。这一只被驱逐的猴子拥有着令人意外的遍体的红色毛发,在这一片由绿色、黄色和褐色所组成的树林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必须承认,我是从远处看见了夹杂在树叶间隐隐约约可见的红色光亮,这才一路追寻,从而目睹了这一场驱逐。群猴像追赶着猎物或敌人一样追赶着那一只红色的猴子。它们高声地咆哮,并挥舞着利爪,正以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宣示着某种已经被决定了的命运。只是这命运的主人公似乎还明白不过来,因为那只红色的猴子仍时不时回头示好,试图回到族群之内。它恋恋不舍地叫唤着同类的名字(如果它们有名字的话),可惜的是既然它的模样变了形,它的声音也便无法在被同类辨别。于是毫无疑问的,红色的猴子遭遇了又一次更为严峻的攻击和驱赶。几只强壮的猴子奋起,一块儿殴打这只可怜的猿猴。我躲在两个大树的中间,看见群猴的利爪如雨滴般不断掉落在红色猴子的身上和脸上。红色猴子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一只猴子拽着了它的尾巴,像丢香蕉皮一养把它抛了出去。一个红色的躯体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然后重重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泥土上。我感到喉咙一阵发紧,想要叫喊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我耐心地伏在树林里面,直到群猴离去后才向那只红色的猴子奔去。那只猴子痛苦不堪地躺在泥土上呻吟,我有一瞬间认为它要么马上死去,要么会活得比我还要长久。最终的结果是它活过来了,因为它呜呜地叫着,不肯闭上眼睛,似乎无数有说不尽的悲伤和痛苦。后来我每一次想起这呜呜的叫声,就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来。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将这只红色的猴子带回了实验室,我应该知道这会为我带来多少的麻烦!可我毕竟还是这么做了,我为它包扎伤口,给它食物和水,并让他暂时栖息在一个四方的铁笼子里。笼子是有些窄小,但这实在是我能提供的最好的笼子了。我刚刚一进来,便已经遭到了实验室的人不少的白眼和苛责。他们责备我不应该多管闲事,不应该多做本分以外的事情。如果有闲情,那还不如去把实验室的玻璃窗都擦拭一遍才好。我不理会他们,我这一次的固执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下场呢?唉,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一开始的几天,这只猴子总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安静地坐在笼子里,见到吃的喝的便吐出舌头舔一舔,吃得也不多,但几天下来,终究还是没有死掉。它顽强的生存使我感动,因为这代表我不计代价将它带回实验室治疗的举动并非白费,尽管我只能给它这么小的一个笼子。我从这只猴子红色的毛发上嗅到油漆的气味,这可怜的小家伙!我看着它静静地躺在笼子里,突然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以前从未有过,于是我摸摸它的毛发,想为它取个名字。或者说,代号吧。

      红色的彼得。我突然很想这样呼唤它。

      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便这样呼唤了,而且似乎忘记了去克制自己声音的分贝。猴子当然没有给予我任何的反应,可实验室里的其他人听见我呼唤这个名字,都似乎有些诧异地盯着我看。这又关他们什么事呢?我近来讨厌他们的目光,那总会让我想起我遇见这只红色彼得时的场景。但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他们可能压根没朝我们瞧上一眼。我努力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并且再一次叫唤了这个名字,这一次我压低了声量。红色的彼得抬起头来,我认为它也正看着我,这使我感到一阵激动。但也许它只是正在看着前方,而我恰好站在了它的面前。

      彼得红色的毛发日复一日地暗淡了下来,那色彩已不再像我第一次看见时那般的强烈和绚丽。当然,这里的黯淡指的是在实验室里相对而言,毕竟这里的人普遍对色彩都不太敏感。但若放在野外,在群猴尖锐的目光下,想必那仍然是十分鲜艳且奇怪的颜色。红色彼得的命运是可以预知的。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为它洗去这一身的红漆,只是一开始碍于伤势不得进行清洗,而待伤势好一些后,红色的彼得却一改先前温驯的姿态,开始不断用脑袋撞击笼子,或是用牙齿在铁栅上咬来咬去。它变得暴躁而又狂怒,几乎每一刻都在发出难听而嘶哑的吼叫声。我根本不可能在这类情况下接近它,更别说为它洗去身上的红漆了。

      森林正吸引着红色的彼得,它的本能让它疯狂地思念着野外的森林和它的同伴。可这无疑是危险且愚蠢的本能。任何依照本能随心所欲胆大妄为的家伙,都无异于自投死路。要是红彼得能够镇静下来明白自己的处境,它就一定会有一条出路——只要我能够洗去它身上的红漆,放它回到族群里面,它就还有被群猴接纳的机会。可如今一切都完了,它的出路已经完全被自己堵死了。红彼得猩红的眼睛里有着疯狂的执着和渴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法子可以挽救这种绝望。于是在一个烈日通红的下午,我将红色的彼得放回了森林里。我在打开笼子前注意到红彼得的右额头上方留下了一块不生毛的伤疤,这是我才想起那些猴子的利爪,其中有一下便是落在这个右额头的上面。我抱着苦涩的心情打开了笼子,笼子一打开,红彼得便用很快的速度跳了出去,降落在一棵不粗不细的树枝上面。它在树枝停留了几秒,然后突然拔腿飞也似地离开了。我依依不舍的目送着红彼得,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我的眼里。因为站了太久,而且那天的太阳实在照得我有点晕,因此我回去以后病了足足一个星期。

      (此处缺失半页)

      我回到久违的实验室后,一直郁郁寡欢,我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红色的彼得。我将它的笼子放在我的桌子上方,不时想象着彼得躺在里面的情景。我沉溺于对过去的想念,并且总害怕想象红彼得现如今的处境。每一次一有关于这个念头,我便会立刻掐断我的想象,然后假装忙碌地在实验室里快步地走来走去。我意识到我匆忙的脚步声惹人讨厌,于是我停了下来,转而将一支温度计从水浴锅里拿进拿出。啊,可我简直没有一刻不在想念红彼得。

      (此处缺失半页)

      红色的彼得回来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躲在实验室前的一堆草丛里闷声闷气地啜泣,身体和手臂上有着很明显的几道伤痕。很显然,红彼得再次遭到了驱逐。我对于这种下场并不感到惊讶,但红彼得活了下来,并且再次回到实验室,这却是我所意想不到的。天知道,我已经无数次梦见过红彼得陈尸野外的场景——一只红色的猴子扭曲地躺在地上,身上被无数的利爪挠伤,肚皮破了一个洞,肠子被苍蝇鼓捣出来,里面流出来的汁液同血液一起向四周的泥土爬去——每一次,我都会胆战心惊地从床上蹦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红彼得的归来使我惊喜万分,我将它再次带回了实验室,放在它原本的笼子里。出乎我意料的是,红彼得几乎成为了一只被完全驯化的猴子。我再也看不出它对人类具有任何的敌意或攻击性。有人要摸摸它的毛皮,它便躺着摊开肚皮;有人要看看它的舌头,它便露出舌头讨好式地舔舐铁栅。我为它替换食物和水的时候,它甚至依恋地拉着我的手,似乎又在渴望些什么。实验室里的人对我再次将红彼得捡回来的举动不以为然,他们质问我它是否还会发出像上次那样难听的嘶吼声。我以红彼得如今展现出来的温驯为理由,向实验室里的众人保证,这只猴子绝对不会造成他们的困扰。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提醒我说,这里不是动物园,也不是收容所。我点头表示理解。红彼得在笼子里迫切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它如今十分乐意成为一只被囚禁在实验室的猴子,但这里并没有欢迎它的打算。

      我知道对于红色彼得的判决很快便会到来。我强烈地想要在那之前和它多相处一些。于是我连家也不回了,我就住在实验室里,无事可做时便呆呆地注视着笼子里的彼得。红彼得似乎察觉了我的注视。就在今天,我闷着气自个儿喝酒的时候,它奋力地拍打着铁笼子,比手画脚地似乎在暗示我什么。我也许是醉了,因为我竟以为它是在示意我将酒瓶交给它,在酒意的怂恿下,我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天啊,我将酒瓶递给了一只猴子。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红彼得竟真的接过了酒瓶,学着我的模样把酒喝了下去。我之所以说它学着我的模样,是因为我习惯在灌完一瓶酒后打两个嗝,而红彼得也这么做了。我看得出酒的气味让它感到不适,中途它几次想要吐出来,可它仍然竭力喝了下去,然后疲惫不堪地斜靠在铁栅上。这一次的模仿让它精疲力尽。红彼得的模样令我发笑,笑得全身发抖,并且笑着笑着我竟然流眼泪了,然后我斜靠在桌子上,和红彼得一样,睡着了。

      我昨天竟然睡着了,真是要命。所幸今天是假日,没有人会来到实验室里,否则他们看见喝醉酒的我和红彼得,一定会马上命令我们滚蛋,那时候才是真的完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红彼得已经醒了。我想起昨天的模仿,于是在我准备享用午餐的时候(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了),我准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和餐具放进红彼得的笼子里。我像往常那样用汤匙吃饭,用瓶子喝水,并且讶异地发现红彼得正在学习我的姿态和动作。它笨拙地握紧汤匙,将一大半的饭都洒了出来,但仍然学着我的模样成功将几口饭用汤勺放进了嘴巴里。

      (此处缺失一页)

      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教会了红彼得使用各种工具,并用树枝在泥土上写出好几个字母。对了,我已经将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因为窄小的笼子已经不能够支持它那强烈的欲望。红彼得没有回到森林的想法,我对它进行各种教学时它总是背对着森林的方向,并且总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我害怕它的眼神,因为那种不知所措的目光总是令我无法忍受。红彼得孜孜不倦的模仿有了回报,现如今,它几乎已经像个人了。遗憾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教会红彼得像人一样睡觉和说话。每天晚上我为他摊开睡袋,让它学着我的模样在上面躺下来时,它总是浑身不自在地滚来滚去,然后跳开,回到它的笼子里,用一只猴子的姿态睡着。我有时实在好奇它都会做些什么梦,可惜红彼得既然无法说话,也就无法告诉我。它能听懂我说话,但它的舌头不能像人类一样掰直。

      (此处缺失一页)   

      实验室里的人找我说话了,他们要我将红彼得丢掉。因为红彼得最近学着人类走路的脚步声实在惹人厌烦,而且它还会自己偷拿我的酒,喝完了以后便乱扔酒瓶,还拿走了同事们的纸和笔,据说它想在纸上写字,因为我教导它时总是只在泥土上写。这样一只烦人的猴子不该出现在人类面前,我们最好将它处死,或是放生到十公里以外的森林里,让它再也识不得回来的路。可是我不能这么做,红彼得不能死,我也不能让红彼得离开。我无论如何也要拯救它……

      我着急地为红彼得想出路时,红彼得仍不知道自己那已经被决定了的命运。它正开心地拿着笔在纸上涂写,并为自己成功写出一个完美的“P”字母感到开心。它总是这么的后知后觉,就像它当时被猴群驱逐时一样。我为红彼得的迟钝感到气恼,它咧着牙傻笑的模样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扯着它的耳朵,大声地对它宣判它的命运。我告诉红彼得,它要么自己去死,要么被实验室里的人弄死,要么回到森林里被猴群们打死,因为它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更何况它现在连一只猴子也不是了。我愤怒的吼叫令红彼得怔在了原地,它呆呆地望着我直眨巴。我不知道它是否懂得我的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对它说这么长的句子。我当时实在是气疯了,于是大半夜的,我离开了实验室,留下红彼得一个人在那里。现在想想,我不应该这么做,更不应该对它大发脾气,它一个猴子懂得什么啊……

      (此处有一段无法被辨认的字迹)

      总之,因为我错误的决定和行为,我再也没有见过红彼得。我大发脾气后的第二天,红色的彼得便不见了。我找遍了实验室,找遍了森林,再也没有见到过红彼得的身影。它是自己去死了吗,可是问题是我连它的尸体也找不着啊……

      (手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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