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在味蕾旮旯的死蚶炒粿条
我叫了一盘少辣的炒粿条。
安哥递来时,我看到四只大虾躺在粿条山上,周围还有豆芽、葱段、蛋花相伴。微微氤氲的热烟,把粿条的香味送入鼻孔。我喜欢先嗅一轮,寻找那股隐藏其中的锅气。
若用眼来观察,则看粿条焦的程度来猜火候的大小。以自我不专业的判断,先入为主去评它,貌似是有欠公平,我懂,可人都有本性难移的陋习。
筷子夹起的第一个食物是剥得干净的虾肉,卷成个锅牛壳似的,尽显委屈。我更喜欢那种半剥留尾部的虾,正如那琵琶半遮脸的美人。那红色的尾部,勾出一种妩媚的神秘,为微焦的炒粿条增添一分点睛之美。放在嘴里咀嚼,虾壳嘎吱嘎吱碎裂的声音,如在进行一场优雅的五感交响乐曲。
再来一口是蛋花、葱段、豆芽和粿条皆齐聚的重头戏。豆芽在清脆的打招呼、葱段的微香、匿藏在蛋花里的蛋壳碎裂声、微辣中带有咸甜的粿条,通通在口里展开百花齐放的美好。还有那个偷偷躲在粿条下的菜脯,脆脆的口感,咸香的味儿,仿似也在努力刷存在感,为这碟炒粿条添一笔独特风味。
我选微辣,主要就是不想过度呛鼻的辣,夺取粿条本身的原味。当辣漫步在舌头时,微微刺激中,还能与其它味道相融合,对我而言,才是最美味的食物组合。没有喧宾夺主,没有谁可独占鳌头,是多元味道的和谐相处,像我的国家,马来西亚。这是我理想中的食物和国家,原本该有的模样。
我在低头与食物窃窃私语,即便茶餐室内人声喧哗。我依然能清晰地听见它们的话,哪怕或许我会翻译错误,仍浸濡在自我感觉良好的享受里。倒是,味蕾这该死的不争气导航,却带我游回忆的旮旯,抽丝剥茧出另一条记忆来。
咬着菜脯,我想起的却是家乡炒粿条里的猪油渣和曾经盛产的死蚶。有时,我会感觉猪油渣就是让人交织着罪恶感与愉悦感的渣男。轻轻一咬,扑滋出来的油腻与芳香,令我回味再三。多了,又觉得腻人。尤其,是在一盘裹着油的炒粿条里。
经典炒粿条该是什么样子的?这得端看身处何地而论。我沒能精确地呼唤出古早味炒粿条该有的配料。当初,仅为裹腹,没多余闲情细细研究食材。
记得有蒜末、豆芽、菜脯、猪油渣、蛋、虾和死蚶,没有葱段。店家总是用透明袋转几圈绑起。回到家就要赶快趁热吃,耽搁多一分钟,香气即会随空气出走。我把黏成团的粿条用筷子弄散。若有母亲炸的葱头油,即会撒上一堆,越吃越香。豆芽的淡雅能洗去粿条的油腻。死蚶要炒得刚好才嫩滑,炒老了即变韧,像嚼口香糖似的。
说来,我有好长好久一段时间没吃死蚶了。但它们偶有在梦里出现,醒来还有泪。
我的家乡——瓜雪百年渔村峇眼双溪由,曾一度是跃为盛产鲜蚶的龙头之乡。即便是已落入夕阳,死蚶仍可在食物中寻获。仿佛在告知世人,即使我已成为昨日黄花,可尚在此地驻守。
不巧,那段盛景,我参与过。当地的历史产物——血蚶路,我家贡献过。那段鲜红的记忆,偶然掠过,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还在脑海中荡漾。
小时候家贫,父母总寻思着各种能赚钱的门路, 恰好隔壁厝是养蚶和卖蚶肉的老板,需要请人拔死蚶。蚶肉1kg RM0.5(记忆中是这个价钱),用体力来换取微薄的酬劳。
清晨天尚未亮,就听到罗里载来一箩箩的鲜蚶。鲜蚶落地的沙沙声、它们在篓里震荡的碰撞声、经由热水汆烫,穿过篓子洞落在石灰地的冲击声;还有载着一桶桶鲜蚶的车轮滚动声,一一碾压了我的美梦,化为让我惊恐的闹钟。
“刷~”从麻袋里倒一座蚶山,把我的心也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讨厌拔蚶!每次看到石灰地不断往海底冲的血水,就觉得恶心。为什么一定要拔蚶?
坐在母亲特制的小木凳上,我们拿着锯齿的汽水瓶盖,戴着剪剩手指头尺寸的布手套,弓着身低头拔着一颗颗血淋淋的鲜蚶。我们跟半生熟的鲜蚶展开拉锯战,看谁去能夺得那颗鲜嫩多汁的软肉。
有时,还真能碰上宁死不开的顽童,使上蛮力开之,却遭臭得熏天的腐蚀泥味,喷得满手皆是。偶尔硬壳刮破手套,弄得手指皮也流血疼痛,我把头埋在双膝间,滚烫的泪水滴落进血水中,一併流入海底不复回。
“淡薄代志似的丢豪,呷袂对苦。”
相比起吃苦当吃补,总是咬紧牙根过日子的母亲,我确实就是个吃不起苦的爱哭鬼。娇气的我,举凡遇到杀咸鱼、拔虾等粗活,都有泪水搅合其中。
我不懂该如何排遣内心复杂的情绪,所有的痛恨都落在死蚶身上。看到粿条里的死蚶,不是放进嘴巴咬个稀烂;就是拿筷子笃笃笃到它肠穿肚烂。走在由蚶壳铺的停车场和道路,我故意踮起脚尖,往死里压出一个窟窿。还试过拿一堆蚶壳放在路上,踩到支离破碎,用那些咯咯的碎裂声泄心头恨。
我更恨身上挥之不去的死蚶血腥味和咸鱼味。仿佛就在提醒着我,渔家查某囡仔的身份。纵然用了再香的沐浴露,亦洗不脱那双浸泡得泛白皱褶的手掌残留的臭腥味。
后来的后来,我如愿离了家,往吉隆坡就读新闻系。外地的炒粿条里,蚶踪难寻。皆因,原本多产和价格廉宜的鲜蚶,在海水污染、气候影响、土壤等因素影响下,产量大跌,导致鲜蚶价格水涨船高。死蚶炒粿条就只在特定地点才能找着。
我终于摆脱了鲜蚶,不再像个满身尽显土味的渔村查某囡仔。我也吃过了不同配料的炒粿条,大虾、虾蛄、鸭蛋等,各有各精彩。可是啊~北马的chao kuey tiao,始终不是家乡的cha ge tiao。
与家的距离越远,思乡情怀也放得越大。曩昔叫苦连天的经历,都会给回忆滤镜渲染成一幅美好的画面。这不,我就是在轻舟已过万重山后,特别想念当初拼了命想要逃离的渔村和漂浮在空气中的咸鱼味。甚至,太久没吃死蚶的我,已然忘记它的味道。顿时,有种忆不复成殇,回忆已成绝想的感慨,在内心回荡,无限唏嘘。
那盘炒粿条,最后我还是吃个精光。看着空碟上给辣椒染红的油渍,一片绿影突然在脑际闪过。诶,老板,您忘了放香蕉叶了喂!那可是,我们蕉风椰雨的南洋象征呢!
原来啊~当初习以为常的经典,已逐渐一点一滴化入物价高涨的滚轮内,不复见了。这样也好,就让古早味死蚶炒粿条在我的味蕾旮旯继续待着,偶尔回味,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