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劫

Thermometer and Pills on Bed

清晨的雨雾弥漫在空气中,九重葛花瓣随风飘落,我拖着笨重的身躯,凝望着窗外的雨景,多想体会李清照的“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可惜家中没有木犀花,不禁感慨多日前买票回家。

那日与病魔定下契约,让我勉力熬过长达三小时的颠簸。

高烧使我食欲缺缺,两天没进主食,身子逐渐吃不消,一改往日搭公交习性,选择打车前往吉隆坡中央车站。坐在麦当劳里,喝着柠檬茶冰,我不断看向手表,等待火车启程。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徐徐滑落,清凉感仿佛瞬间弥漫全身,爽意十足。

吹着冷气,路途比预期中轻松。没有任何呕吐,没有热气熏脑,没有涨风腹泻。

回想出门前点的外卖河嘻,一打开盒盖,麻油味扑鼻而来,胃部不断翻腾抽搐。用筷子夹起,送入口中:油腻的汤汁、软烂的河粉、腥味的鱼饼……下一秒便忍不住冲向卫生间。打开马桶盖,河粉们急不可待从食道中涌出,伴随酸液,逐一掉入深潭。我无助地躺在床上,在额头、胸口、肚子擦拭上标油,试图缓解不适。

与回家后妈妈煮的那碗热腾腾的面线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清淡的汤汁、Q弹的面条、新鲜的鱼丸。无需下单,也不会突然蹦出“Closed Temporarily”,无需支付昂贵的运费及小费,更无需像开盲盒似的。

一小碗面线很快见底,休息片刻后,是时候就寝了。躺在熟悉的床褥上,不断感受着身在烤炉般的炙热,却又流不出一滴汗。头顶上的风扇不停地转动,在我的视线中逐渐缩小,渐行渐远,直到似乎完全消失。

翻来覆去,鼻孔不断冒着热烟,就像病发前那日夜里——手腕、脚腕等关节突然酸痛,头部愈发沉重,不断发冷,冷得钻骨般疼痛,直到昏昏入睡。

梦里,我隐约看见一个女人,一团黑影,似乎在不断凝视着我。我努力想睁大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庞……

不适感愈发强烈,打破了黎明前的安宁。摸了摸额头,手上的温度让我顿感不安,踏着不稳的步伐,踉跄地找出退热贴贴在额头上。为了不吵醒室友,我抹黑坐在房间角落,小口地咬着面包。一股恶心感突然袭来,胡乱拿起身边的小纸袋对准口腔:“哕……”

半吞半吐,用水将一颗退烧药送入胃部后,我趴在床角上,无意识地睡了回去。醒来时,墙上的时针指向11,室友坐在床上刷着外卖。

“我……我好像发高……高烧了……”

室友平静地从桌面上拿起温度计递给我。

“38.5度。”

“到楼下看医生?”

艰难地来回上下30楼层的公寓,吃过药后,我倒头就睡。房间的窗口对着客厅,拉上窗帘,不开灯就和夜晚无异。黑暗笼罩着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随着周公的召唤,迷糊间听见野兽们凄厉的哀嚎声,黑影慢慢向我靠近,我动弹不得,不断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身子仍不断发烫,汗水攀爬上我的后背,沾湿了我的衣服。惊悚的气息逐渐扩散,挣扎中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慌忙点开微信输入:

“妈咪,如果今天有得问神的话,可以帮我问吗?昨晚满身骨痛,一直发冷,现在发着高烧,感觉有点不干净的东西。”

生于“问米”村,加上从小体质敏感,我比一般人多了一种感知。尽管听起来有点荒诞,但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尤其在这个清明月份。

果不其然,几个小时后,妈妈回复我被孤魂野鬼缠上了,想向我讨东西:元宝冥钱、蜡烛香烛、七色彩衣布、糖果饼干、水饭、鸡蛋豆腐……需向大路口东南方祭拜。神婆说它是吉隆坡“人”,不晓得在霹雳祭拜能否收到。

吓得我打了个激灵,全身鸡皮疙瘩冒出,不寒而栗。顾不上路途劳顿、是否辛苦,赶紧点开KTM网站,打算连夜买票回家——要是它去不了霹雳,就无法骚扰我;要是它能去,就可以收到祭品了。哎,这就是我的如意算盘,保庇保庇。

晨曦微露,迷糊间,一只温暖的手探向我的额头。相较于额头,那手是冰冷的;那晚自己敷在腹上的暖水袋是暖的,但内心却寒冷无比。

强烈的光芒刺穿了朝霞,也穿透了我的眼帘。眯了眯眼,忽然想起我已回家了。免疫力的下降、高烧的持续,引发了结膜炎:眼球转动就会疼痛欲绝,无法斜视,只能保持目视前方。

脑袋沉沉,脚步轻浮地走向饭厅,饭桌上已放好清汤老鼠粉。口干舌燥的我抿了一口眼前的那杯温水,一股气流从体内涌上喉腔,我趴在洗漱盆上,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止不住。这碗面注定与我无缘。

我像一只软脚蟹瘫坐在沙发上:坐着极为疲惫辛苦,躺着又会头晕呕吐。最后干脆捧着个塑料桶听凭天意。所有的饮食都被身体视为入侵者,想方设法地赶尽杀绝。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对家人扯着大弧度的嘴角,依然压抑不住体温的热情——39.1摄氏度。妈妈用面粉、蛋清、白酒精搓成面团,土方子降温。冰冷的面粉团触碰到滚烫的肌肤,瞬间融化成黏糊糊面团。妈妈不断在面团表面加上面粉,揉搓着我的背脊及颈项;我则拿起另一小团揉擦着额头、脸颊、胸口、腹部。

白酒浇熄了体内的火把,恢复37摄氏度的低烧,头上的金箍圈得以稍微放松。妈妈说我的小脸蛋烧得黑红黑红的,像关公一样。勉强吞了两口老鼠粉,吃下医生给的一堆药后就回房躺下了。我让爸爸妈妈放心出外逛街,难得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回家了。

汽车引擎声响起,我知道屋内只剩我一个人了。

孤单渐渐吞噬着我的内心,天空的阴云慢慢遮蔽住光线。清明时节,窗外细雨纷纷,我听着雨水在屋檐上滴答滴答的声响,缓缓入睡。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层,窗外的徐风不停吹刮,腹部不断传来叽里咕噜声。捧着塑料桶,迎接腹腔内不断旋转上升的龙卷风:从胸腔到喉腔,最终到口腔。一阵酸苦味在口腔渐渐弥漫,米饭未沾的我干呕不止,就连胃里仅剩的黄疸水也被迫排出。空荡荡的腹腔被痛苦地挤压着,胃部开始剧烈抗议,疼痛难以忍受。

一整宿了,头部和腹部上下夹攻着,犹如被电钻钻动着、被成千上万支针无节奏地刺着。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争气地一颗颗从眼眶涌出,湿润了枕头。我无助地在在床上扭成蛆,徒增了痛感;试图伸展开身子,疼痛却依然不减。

“呜……我的胃好疼……”

半杯热腾腾的牛奶蓦然出现在眼前。从妈妈手中接过,顶着眩晕的感觉,坐起身子喝完后便倒下了。一股柔和的热流顺着食道向下涌去,渐渐蔓延整个腹部。温暖的感觉填满了胃腔,就像寒冬中在被窝里的舒服,满足感悄然升起。

旭日东升,体温随之冉冉升起,大中午时已达至40.3摄氏度。整个头脑烧得快裂开了,全身使不上一点劲儿。摸了摸钱包,我告诉妈妈,晚上再没好转才去看过医生。

上个医生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对我的病情陈述只会嗯嗯嗯,手指敲击着键盘,输入各种药名:发烧药、抗生素、“祛风药”、胃药、漱口水、喉糖。我的喉咙明明什么事也没有,但医生总有他的道理吧,我那时心想。

妈妈见劝不动我,骑着脚踏车就出门了。回来时倒了一杯“仙水”给我,说我太热气了,喝完后用里面的符擦拭下身体,可驱鬼降温。再搭配面粉团的搓揉,吃了退烧丸后,体温渐渐降至低烧。身体透支的我慢慢昏睡过去。

恍惚见,我听见稀碎的女人声在耳边隐约响起,我听不清楚。在虚与实之间辗转徘徊,深陷于苟延残喘的痛苦中,承受着来自身躯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体温再次飙升。

是夜,我终于甘愿再次就医,身心灵已然受尽了重重摧残。针头刺入臀部,带来了一缕清凉,我知道那是我的救赎——退烧针。为了取得最佳医疗效果,我带着旧药物的包装去,才恍然得知之前的“祛风药”原来是止痛药!难怪肚子经常发出声响,丝毫没有要停止呕吐的迹象。咽下的流食也不选择从后门离开,而是朝前门涌去。

接过药后,我掏出130令吉递给诊所助理,妈妈从我手中抽走了一张50令吉,我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前台的人已换了,这里不是吉隆坡那间诊所。

午夜的钟声响起,灰姑娘的魔法要失效了吗?身体不断地暴汗,腹腔的风不停转动。空荡的胃部只能挤出胃液,强烈的搅动使得胃部剧烈疼痛,只能依靠着半杯又半杯的牛奶水续命。

经过彻夜的折腾,一夜未眠,病魔终于收起了尖牙利齿,停止了对我囫囵的吞食,恢复了我正常的体温。

夕阳西下,我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支气管、胸腔、腹腔在隐隐作痛。透过玻璃窗,我依稀看见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蛋,尽显疲倦。

回过头瞥见爸爸裹着白纱布的脚指头,黄药水中渗出些许血丝,我不禁纳闷是怎么回事?妈妈说,爸爸在为我祭拜时,被一辆迎面而来摩托车摩刮到脚趾,当时还留了一地的血迹。他们也很好奇怎么弄到的,一瞬间就发生了,真是血光之灾啊。祭拜的时间正是我上火车的时间,据说那天鬼风凛冽,点燃的蜡烛一直熄灭,好不容易才祭拜完毕。

清明恰逢爸爸的生辰,而始于4月4日的劫难也将随着落日余晖,渐渐消失在人海中,沉落于红尘世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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