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脑

她令我成瘾。

不知是她一个调皮的笑靥,一个不经意的回眸,还是一个温柔的眼神,在我的心头种下一颗芽。每一次的相见、交谈、对视,如甘露落在心坎上,芽便疯长。嫩叶随着心跳耸动,痕痒便一点一点蔓延。刚开始时,随便找些正事来做,倒头睡去不作多想,便能掩饰过去。可当芽长成一棵小树时,树影便枝繁叶茂,让我无法视而不见而辗转难眠,我才知道,这叫思念。

但她却忽然转身离去,对你不理不睬。不等K说完,我已经能自动把他的故事接下去。K无视众人厌烦的神情,继续在爱得不可自拔的醉意里畅游。从他口中描述出的心仪对象,有的人见过,有的人只是略有耳闻,K的痴情便仿佛他编造出的梦境,只有他进得去。

或许一群朋友里总会有那么个角色,别人吃饭时他单思,别人逛街时他多情。当我们或抱怨公司里的阿珠爱吹嘘或隔壁阿辉仔老是在半夜大吵时,K超脱了世俗的烦嚣,一股劲地诉说郁闷的衷情。如同失忆老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看第三百六十五集的《意难忘》,K的故事往往停在周而复始的思念而毫无进展。初次聆听他的心声,或会感动,或会急着为他出谋划策,不如主动一点约她出来给她送香熏红酒要不下次叫她一起来玩什么的,K连声说好,他会鼓起勇气的。

就如他等不来的女孩,我们也从未等到K的勇气。每次聚会的八卦从阿珠讲到阿芳,投诉的对象从阿辉仔讲到楼上福伯,K依然重复着他的望穿秋水,如失灵的机器人。若是让他说点别的,便免不了提起给每个人都打过电话的阿花。前阵子忽然接到阿花来电,话筒传来的声音略微颤抖,似乎在用力抑制哭腔。阿花说她怀疑男友出轨,已经和男友以及嫌疑小三在网上对骂数日,成为新一轮网民茶余饭后的解闷极品。电话那头的她着急地问着怎么办怎么办,却始终没给我插话的间隙,想来她并不需要认真的建议,只是想找个人发泄情绪罢了。

我将手机调到最低声量,搁在一旁,继续写未完的字。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睡去,而手机已油尽灯枯。

夜里出行,电台播放着旋律轻柔的情歌,更催睡意。天下起雨了/你不说话了/还以为你心里对我又想念了/我的心真的受伤了。熟悉的想念,迂回的受伤,这首歌K大概也听过,不知他的满肠衷情到底是从心底油然而起还是从哪里听来的。女孩与他并不相熟,没有惊心动魄的经历,没有细水长流的相处,更遑论山盟海誓,但K自有一套情感大戏,在他的剧情里,他一遍遍以思念自虐,回顾女孩的容貌细节,却也不敢对女孩有所动作,遂只能一次次将苦水洒向我们。

那些关于爱情的伟大缠绵,在朋友群中变得烂俗厌烦,大概是它的专横霸道,一缕情丝可以超越万千友谊,视旁人于无物。就如《青蛇》里小青和白娘子五百年的姐妹情,都抵不过白娘子和许仙的匆匆一瞥。每次K讲起他那没有起色的单恋,我都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你像是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循环里吗?一个只有你,容不下其他人的循环。

K只继续满口爱怜,演绎着臆想的角色。为何只针对我一个,恋爱脑的难道只是我吗,怎么不说S呢?尽管那段失败的恋情在时光中久远不已,却依然常常挂在S的嘴边心头,在我们始终无法记住的日期,她会突然提起“N年前的今天,是我跟他分手的日子”,抑或突然发来一张男女合照,留言“他最近跟这个女的在一起了耶”。

因为爱,神圣而至高无上。开花的爱普天同庆,失败的爱万芳同泣。以爱之名,我的心事你必须聆听,我的悲伤你必须抚慰,即便情节老掉牙,细节疑惑狗血,你都必须一遍又一遍,体谅我的单思,哀悼我的失恋。或许让人上瘾的,不是求而不得的女孩,而是自我感动的痴情,理智可抛、自由可抛,只要还保留着恋爱脑,就能在内心上演惊天动地的七情六欲,尝遍生离死别的人间五味。

或许对恋爱脑厌烦的背后,是对“爱”的恐惧。他人口中的“爱”,是咸鱼青菜在所不惜,一生一世有你足以矣;为了爱,可以忘记自己的姓名,从此做X太太,可以不计较没底线地付出,牺牲谁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俩白发齐眉就可以。爱若是不死去活来山无棱天地合,那该如何证明?昨日的理想还有诗和远方;今日今日只剩下相夫教子,在安稳中了此一生,当初的鸿鹄之志沦为笑话,人长到一个年纪,还是要回归家庭,在“爱”中度过。

若是不想,那该怎么办?不想日夜思念他人,想多想想自己。不想为了背叛自己的情人,让自己沦为网络笑柄。不想挂上别人的姓名,结婚生子与否,我仍是个完整的人。既听别人说得绘声绘影,对“爱”也有憧憬,但或许我太过贪心,昨日的愿望并未老去,它牢牢地在我的记忆扎根,“爱”即便绝无仅有,也始终不可能成为我的所有。

又或许,K求的正是这种瘾。生活枯燥乏味,需要给自己一点甜,既然爱叫人求之不得,那不如遂了它意,成全它的万劫不复,以沉沦取代清醒,没人爱,我还可以爱别人啊。聚会中的友人一边点评K的烂俗单思,一边当起爱情咕噜添油加醋。想来大家各奔东西以后,共同话题越来越少,而最能引起我们共鸣的八卦也不过是K、S和阿花的悲催故事。恋爱脑和恋爱一样,都不可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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